在河水的倒影中,汪忠嗣看到一隅微白漸近,沉靜地停在自己那一畔,那白衣映在波光粼粼之上,仿佛那人也恍若隔世。


    終於,他忍不住回望,明月夜依舊一襲月白衫裙,她梳起最簡單的雲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對啊,今天她及笄之禮,終於長大成人了,確實很美,美得渾然天成,甚至驚心動魄。


    河畔吹來微微清風,吹散了女孩耳畔輕垂的發絲,一縷兩縷地遊離在臉龐左右,便映得肌膚如雪,眼眸邃黑,白得更白,黑得更黑,黑白分明中又流露幾分與年紀不符的滄桑與冷漠。才幾日,她清減許多。


    她不開心。這念頭在汪忠嗣的腦子裏回旋不散。但她該歡喜才對啊?他很想問她,還有何不如意?但話一出口,卻變了腔調,他艱澀道:“夫家送來金簪,你卻帶舊物,不合規矩。”


    明月夜仿佛並沒聽出汪忠嗣的冷淡,她隻認真地讓烏羽吃著自己手裏的胡蘿卜。除了汪忠嗣,在這匹脾氣暴烈的馬眼中,就隻容得下明月夜了。


    “回家吧。”汪忠嗣撿起自己的外袍胡亂披了。他惱怒自己竟像年輕人般無法控製自己躍躍欲試的怒氣,酸澀及難堪。


    “哪來的家?”明月夜苦笑,目光迥然盯著麵前的人,堅定道:“娘走了,我就一個人了。”


    汪忠嗣被這話刺痛了,他僵硬地拉過韁繩,牽馬徑直到河邊的一棵大樹下,背對明月夜,一邊披衣,一邊冷笑道:“許了人家,有了夫婿,果然不同。在你心裏,我非你至親?”


    “是你,不要我了。”明月夜一字一頓道,她追至他到樹下。這日的陽光十分燦爛,如泄金線般的陽光穿過稀疏的樹葉散落在他們的身上、臉上,光影交錯間,似乎連表情都被時光斑駁了,兩人都覺得看不清楚對麵的人,還有那人錯綜複雜的重重心事。


    “沒有!”汪忠嗣驀然轉身,眸子裏隱忍怒氣道:“你忘了?你們兩情相悅,眾目睽睽之下求我成全!你為何還不開心,難道都等不及一年再嫁?”憤怒的汪忠嗣不知不覺中早忘記了用父親的稱謂。


    明月夜凝視著汪忠嗣略顯狼狽的胡茬,和眼瞼下因為失眠帶來的淤青。他的睫毛如黑而厚的羽翼,因為怒氣微微顫動,他動真怒了,十分罕見。


    “那並非我情願。”明月夜淡淡一句話噎住了汪忠嗣山雨欲來的震怒,他安靜下來,仔細打量著她,等待她繼續往下說。


    “我與那人,不小心結下梁子,我有把柄落在他手中,我不能連累你,或牽扯到將軍府,你馬上就要帶兵出征了,我不想讓你為我有後顧之憂。那日萬不得已,隻好應承下來,以後再作打算吧。反正,我寧死不嫁他。”


    “好一個緩兵之計。荒謬!”汪忠嗣的怒氣又一次被撩撥起來,但語氣已和緩了許多:“皇上都下旨賜婚,昭告天下了,你哪來的回旋餘地?愚蠢至極。罷了,反正你闖禍我早習慣了,我會為你收拾殘局。好一個哥舒寒。他膽子不小。”


    “我自己的事兒,不用你管。”明月夜苦澀道:“皇上下旨賜婚,將軍又何必趟這渾水?難不成將軍肯為明月夜抗旨?”她無奈苦笑道:“即便將軍願意,府上那一大家子人可著急明月夜盡快嫁掉。我不在乎旁人,但我萬萬不願將軍因我而蒙羞。我惹的禍,自己擔當。”


    望著麵前玲瓏剔透的小人兒,繃著一張臉,決絕的大義凜然,汪忠嗣差點兒啞然失笑。不知為何,他突然心情美好起來,陰鬱瞬間雲消霧散。


    原來,她並不喜歡哥舒寒。隻怪自己誤會了她。這幾日真苦了這孩子。他自責著,緊繃的嘴部弧線情不禁柔和許多。


    “不要再見他。”汪忠嗣語氣平淡,遂而想起來什麽,又問道:“老東西,怎麽沒跟你一起?”


    “我讓小鈴鐺,幫我去尋幾樣……藥草。”明月夜愣了一下,決定暫不把自己讓雪貂獸去偷東西的事情告訴汪忠嗣,很多事,他不知情,對大家都好。


    “月夜,你讓我越來越看不懂,究竟還隱瞞我多少事情?也罷,我不強求。但哥舒寒若再敢糾纏你,我來處理就好。”汪忠嗣眸中泛現殺氣重重,他冷笑道:“我要讓他自毀婚約。”


    “然後呢?”明月夜盯著汪忠嗣道:“我還繼續做著將軍府的庶出小姐?再接受一次皇上的賜婚?或者接著周而複始地相親,直到把我嫁出去?我不要這樣的生活。”


    “月夜,姑娘都會嫁人。”汪忠嗣聲音低沉,語氣篤定道:“你也會相夫教子,安穩一生。”


    “那你為何不問我,想要什麽人?想要什麽生活?”明月夜一把拽住馬韁繩,拉近她和汪忠嗣的距離。


    她黝黑的眸子似乎燃燒著爆裂的火焰,狂熱而執著,令他不敢直視,惶然鬆開韁繩的另一端,還連退幾步。他也清瘦了,她傻傻地看著他棱角分明的美好側影,看那厚重如羽翼的睫毛輕垂,拚命想要掩飾住內心的顫抖。


    她忽然想,或者,他比她更備受煎熬?


    “你問問我啊?莫非天下也有將軍不敢之事?”明月夜咄咄逼人道。


    “月夜,爹要出征了,短則三月,遲則半年,待平叛突波歸來,定會奏請皇上,令哥舒家退婚。至於你的夫君你慢慢挑選,一切我會為你們安排。”汪忠嗣溫柔道:“普天之下每個父親,都盼自己的女兒可現世安穩,之訓亦然。”


    父親的稱謂,永遠不可攻破的護身符,合情合理地就將兩人控製在安全距離中。但也徹底惹怒明月夜,她受夠逃避與躲閃,哪怕魚死網破,也要奮力一搏,她要答案,必須要,因為沒時間了。


    “我不是你女兒,我不姓汪。”明月夜嘲諷道:“我真實生辰是開元十八年三月十九,開元十七年年初你就被調往玉川備戰,直到第二年夏天才回長安。你早知道,我不是你親生女兒。”


    汪忠嗣背對明月夜,鎮靜而震撼,沉默半晌終道:“又怎樣?”他語氣淡定,她確信他早已心知肚明,她冷笑道:“你的夫人,不準我隨你的姓氏,你沒阻止,因為你知道我不是你和我娘親生的。”


    “月夜,你隨母性是妤嫿的意思,她也隨母姓。這是明堂百年不變的傳統,嫡女隨母明姓,年滿十八執掌明堂。”


    “我娘還有一個名字,叫莫無涯。”明月夜不甘示弱。


    “住口,我跟你說過多次,不許在任何人麵前,提起這個名字。她攸關你的性命。特別在府裏。”汪忠嗣蹙眉,遲疑片刻,他艱澀道:“月夜,爹知道,在將軍府你過得不好,你埋怨爹沒有照顧好你。我承認,是我的錯,但我也有苦衷,等爹回來就送你去明堂。那時,你也會知道關於你娘的秘密。可好?”


    “我不懂。”明月夜聲音顫抖道:“既然你早知我非你親生,那為何?還要對我這麽好?你不恨我娘,她背著你生下了和別人的孩子。”


    “你是妤嫿的女兒,足夠了。”汪忠嗣沉聲打斷明月夜,淒然道:“從始至終,汪之訓辜負了明妤嫿,我相欠她的情分百死莫贖,今生無緣,來世也還不清。那麽餘生裏,我不會再辜負她最後的囑托,月夜,我要你開心的活著。”


    明月夜遲疑地踮起腳尖,她伸出手指,想要撫摸汪忠嗣冷硬緊繃的臉龐,她柔聲道:“你希望我幸福?那你,就從未想過,除了我娘,你也會愛上別的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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