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5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


    嶽麓山雲麓宮千年銀杏樹,是城裏為數不多比王西樓還年老的東西,風一過,銀杏黃葉如雨,層林盡染,漫山紅楓壓不住燃燒的銀杏,飛落的銀杏葉如漫天金魚自嶽麓山巔飄零,繞山遊曳,銀杏葉勾連著落楓,落在石階,石獅,上山遊人的肩,水位下降的溪流。


    一片銀杏落在坐在台階前的老道士腦門。


    老道士穿高筒白布襪,黑色十方鞋,一身青衣道袍,白須如枯草,他扶額取了下腦門落葉,抬頭看去悠然晴空中的黃葉,隻是靜靜地看著對麵牆上的畫。


    那堵黃泥青瓦的老房子,附近長滿植被,青苔,圖上石灰的牆上有一片布滿整堵牆的薔薇科植物,不過那是畫上去的,而且不知為何這畫上的花是枯萎的。


    一個五歲多的小道童跑了過來,懷裏抱著一副羽毛球拍,他急匆匆跑過,看到這老人看院子裏那堵牆,也學著他抬頭看,邊看邊扭頭看。


    結果什麽也沒有,“張爺爺,你在看什麽?”


    老道士嗬嗬笑,“在看她要開花了沒有。”


    風無理完全聽不明白,他現在急著去找王西樓打羽毛球。


    這幾天王西樓要來雲麓宮幫忙,恰逢國慶長假,就把風無理也帶上,雖然認識王西樓才半年,但是王西樓可太好玩了。


    師徒倆在這裏住了幾日,每過十二年,王西樓都會來這裏,將昔日好友的修行法門,理念,道理傳授給雲麓宮的徒子徒孫。


    跟張爺爺道別,跑進雲麓宮後麵院子,找到那個穿著一身青色道袍的女人,看起來她剛剛講完課,身邊還有幾個青年道士圍在身邊問著東西。


    王西樓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笑意,倒是跟平時總是撩撥自己,捉弄自己時不一樣。


    “王西樓王西樓,我借到羽毛球拍了,去打羽毛球吧。”他興致勃勃顛顛跑過去。


    幾個道士看著這個充滿朝氣的娃娃,忍不住笑,說要不要叔叔們陪你玩,風無理有點怕生,抓著王西樓道袍躲到她後麵去。


    王西樓跟幾人告辭,手剛好能放在小徒弟腦門,出去陪小徒弟玩。


    老道士見著二人,很尊敬向王西樓打著招呼,王西樓隻是擺擺手。


    “你跟誰借的球拍?”她好奇問,揮了揮手中球拍。


    “山下那裏有個村子,我在旁邊看他們玩,看了好久,看到他們不打了,就過去問他們借,然後他們就借給我了。”風無理說起這個有點神氣。


    他覺得自己很厲害:“我等一下還要下去還給他們的。”


    “你沒把他們打一頓,然後讓他們給你吧?”


    “才沒有!”


    王西樓樂嗬嗬地笑,小徒弟還繪聲繪色跟她講,自己是怎麽借到球拍的,聽起來可厲害了,她聽著時不時還會提問,或者給小徒弟捧個場。


    師徒倆找了個空闊地方,小徒弟給她遞了一個球拍,然後自己拿了一個,跑遠點後,又跟她說哪裏是界,然後不能打出界,還跑去拿小短腿踢開鋪滿銀杏葉的水泥地麵,撿塊石子劃出淺淺的痕,又小跑去把石子扔遠一點,伴隨著碎碎念一樣的規則講解。


    王西樓全程咧著嘴笑看著他,風無理扭頭看她,完全沒有在聽的樣子,不禁有些氣惱。


    “王西樓你有沒有聽啊?”


    “啊?啊,有啊有啊,師父聽著呢。”她還煞有其事,問:“球呢?”


    小徒弟變戲法一樣從兜裏拿出一個羽毛球,王西樓不服氣,說這樣不就是伱發球了嗎,小徒弟不好意思地笑,也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卑鄙了呢。


    “準備好了嗎?”


    “好了。”


    “那我發球了。”


    “好。”


    老道士樂嗬嗬坐在那邊看,耳邊是羽毛球每一次碰網的清響,前院遊人旅客的喧鬧,風掀起山上楓葉浪聲,還有那師徒倆在眼前吵吵鬧鬧。


    隻是那個一臉期待的小男孩,在撿了十幾次球之後,漸漸收起臉上笑容。


    “不算的,你這個都到界外邊去了,你這個不算的。”


    “行行行,算師父的。”王西樓大包大攬。


    風無理發球。


    “嗖——!”羽毛球炮彈一樣落回他身邊,風無理根本反應不過來。


    他看了得意洋洋的王西樓一眼,默默去把球撿回來。


    輕輕一個開球。


    “嗖——!”


    連地麵的銀杏葉都被急速揮拍掀起的風刮走。


    “……”


    風無理默默去撿起,然後輕輕發球。


    “嗖——!!”


    小風無理被風刮得睜不開眼,球已經落在他麵前,彈出十幾米外。


    他去撿球的背影可憐又無助。


    “嗖——!!”


    “嗖嗖——!!”


    王西樓扭動脖子,活動手腕,假裝不知道對麵已經快急哭了,還示意對方快點發球。


    她其實心裏樂開了花。


    隻要一想到這個五百年前總是雲淡風輕,不疾不徐的男人,這個自己暗示天氣冷,一個人睡覺怕黑,然後假裝聽不懂自己暗示的男人,現在要被自己氣哭了,王西樓內心一陣大仇得報的舒爽。


    沒想到你也有今天!


    一個輕飄飄的羽毛球飛了過來。


    “嗖——!!”


    “我不跟你玩了!我討厭王西樓!”


    他拿著拍哭著跑開。


    王西樓連忙追了過去,道袍獵獵作響。


    一旁的老道士扶須而笑,看了一眼那牆上枯萎的花,起身時剛好前院有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跑進來,“師父,有居士來找您,說要讚助咱蓋個食堂。”


    他樂嗬嗬點點頭,說知道了。


    想著等一下要怎麽忽悠好一點。


    ……


    “哎,你理一下師父嘛,師父錯了,錯了還不行。”


    這屁大孩子還強得不行,就是不肯跟她說話,剛哭完現在一抽一抽的,坐在那邊跟個小團子一樣坐在上山的石階上,傍晚上山的人少,落日似火燒。


    王西樓怎麽逗都不願理自己了。


    她從左麵湊過去,他就麵向右邊,她從右麵湊上去,他就轉到左麵。


    其實風無理更多是不好意思,玩輸了結果哭鼻子,他也覺得有點丟人,不太好意思跟王西樓說話了,但是王西樓剛剛確實好過分的。


    “撓癢癢肉咯!”


    兩隻大手抓著他腰間,風無理笑得岔氣,他生氣地回身去抓她,結果王西樓先一步跑開。


    風無理惱羞成怒,追了上去。


    周圍有旅客,也有雲麓宮的道士,笑著看這一大一小,看著那跌跌撞撞的男孩,和顧盼流轉,頻頻回頭挑釁身後男孩的女道長。


    風無理跑到一半突然蹲下不追了。


    王西樓擔心地跑了回去。


    快接近的時候少年立刻起身去抓她。


    結果還是被師父大人識破,在被抓到前閃開。


    這段時間,雲麓宮是最吵吵的。


    晚間起霧,霧鎖山頭,暮光沉沉,夕陽在霧氣中氤氳蕩漾。


    風無理抱著一個碗,碗裏有幾塊臘肉,進到後院裏看到那個老道士抱著碗也在看那堵牆,坐了過去跟他一起看,視線在老道士臉上和牆上切換。


    “張爺爺,吃塊臘肉。”他乖巧地把臘肉放進他碗裏,把老道士樂得直笑。


    風無理問老道士為什麽一直看那堵畫著奇怪花紋的牆。


    “那可不是奇怪的花紋,那是一隻小妖怪。”


    一老一少坐在石階上,就著臘肉和秋風,風無理刨一口飯,聽老道士說這牆上的畫。


    那是一位躲在牆上的花妖,那是老道士還是小居士,見過一次她盛開,那堵牆上枯萎的花會全部再次盛開,那是老道士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場景,宛如夢幻的冬日,如妖精一般讓人沉醉,讓人想知道更多關於花的事情。


    而在盛開的時候,牆上的花妖會出現在院子裏,那是老道士這輩子見過最美麗的女人。


    花妖跟老道長第一次見麵,他們在那聊了很多,關於自己,關於楓葉,關於冬天,關於花。


    直到日出,花妖對當時的小居士說,“如果還有下次的話,還想與你傾訴。”


    說著她就回到牆上,牆上盛開的花也全都枯萎。


    “我怎麽才能再次見到你?”老道士追問。


    後來老道士才知道,這是一隻花妖,她每隔七十二年盛開一次。


    原來有些人,隻需要等待就能見到。


    當時還隻是山下村民的小居士,因為那像是夢一樣的夜晚,選擇在這個道觀留了下來,那時這個道觀正直戰爭炮火,整個道觀死剩下他一人,他不要命般護下了這堵牆,這幾棟建築,這個院子。


    春水煎茶,鬆花釀酒,歲歲年年。


    小居士也成了老道長。


    戰後又經修複,雲麓宮又有了生氣。


    而來七十又二年。


    “她就要開花了。”老道長笑著道。


    晚霞逐漸遠去,夜幕降臨。


    風無理決定留下來陪老道長一起等花開。


    一身道袍的王西樓過來,要帶風無理去洗澡,他鬧著要在這裏等花開,師徒倆扭打在一起,王西樓無奈歎氣,三人坐在石階上。


    “王爺爺,你等了七十二年了。”他覺得這真的太厲害了。


    王西樓略微不屑:“才七十多年,有什麽厲害的。”


    “你有等過一個人等七十多年嗎?”風無理很不滿王西樓的語氣。


    王西樓更不屑了。


    師徒倆在院子裏吵了起來。


    每每都是手短腳短的小徒弟被輕鬆製服。


    他滿臉可恨,發誓等他長大了,一定全都要欺負回來!


    “王西樓我錯了,放了我吧。”


    “親師父一下。”


    可惡!


    風無理迫於淫威,惱火地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被反鉗身後的手才被放了出來。


    他立刻又撲了上去。


    結果沒有例外。


    等到不知多久,小孩子精力宣泄地差不多了,又坐了回去。


    王西樓教他怎麽認星星。


    滔滔不絕,指著天上銀河,如數家珍一顆顆介紹給小徒弟。


    風無理覺得王西樓真厲害,居然知道那麽多東西。


    一開始風無理還勉強能認出,後來不斷打氣哈欠,抱著王西樓一條胳膊,抵抗著睡意。


    明明說好要陪張爺爺一起等的。


    結果一晚上他都等不了。


    他居然等了七十年,真是厲害。


    王西樓還在指著一顆星星給風無理講,扭頭一看小徒弟已經抱著她胳膊沉沉睡去,咧著嘴笑,輕輕抱在懷裏,像抱著什麽稀世珍寶,動作輕盈。


    院子裏的花開了。


    老道士等了七十年的花開了。


    牆上枯萎的花重新盛放,一個虛幻的女子站在院牆邊上。


    “好久不見。”她聲音輕靈,笑著跟老道士打招呼。


    老道士有點恍惚,他想過,再次見麵已經是七十多年了,那時候他們要怎麽搭話呢,對方還認得自己嗎,自己又該如何說起過去的事情呢,他這幾日都如離鄉多年歸來的旅人,心中盡是忐忑不安,再次見麵時該以怎麽樣的情緒,言語,神態,或許對方早就不記得自己了,或許她當時說的還想與自己傾訴不過戲言,或許七十年等待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他想過很多次的開場。


    隻是對方一句好久不見,這一夜,除了已經年邁的自己,跟七十年前沒有任何變化。


    他便安下心來。


    老道士站了起身,隻是身形不再挺拔,而是顫顫巍巍,也笑著道:“今晚月色很漂亮。”


    王西樓看了一眼,抱著睡著的小徒弟出了院子。


    看了眼,我徒弟睡著的樣子真可愛!


    忍不住啃了一口,嘿嘿笑著抱回雲麓宮安排他們師徒二人的房間。


    ……


    睡得迷迷糊糊,王西樓感覺自己被人橫抱著起來,睜開眼睛瞄了眼這人,打了個哈欠,晃動著小腿,不滿道:


    “師父還在看電視呢。”


    “困了就回去睡。”風無理一臉無語。


    “真的在看,師父都沒睡著,在聽著的。”


    老人家特別倔強,可惜風無理壓根不理她,把她抱回她房,往床上一扔轉身就走。


    王西樓在床上摔了個狗啃泥,大罵這沒良心的,也不知道輕拿輕放,師父含辛茹苦把你養大這樣對師父,結果走到房門的風無理回頭看她一眼,那高大威猛的背影,小僵屍立刻認慫:“咳咳,那師父睡了啊,你也早點睡了。”


    等到房門關上,她大字型躺在床上。


    都這麽大了,時間真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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