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河,顧氏駐地。


    “我要吃葡萄!”


    花葬骨眨巴著眼,顧離熟練地剝葡萄皮,去籽,然後喂到花葬骨嘴裏,薛槐和顧謙坐在涼亭裏對弈飲茶,不時看眼樹下藤床上一坐一臥的花葬骨和顧離二人,花問海從北陽回來路過淅河,想著下來瞧瞧,結果被這幕晃了眼睛。


    因著顧謙的身世,薛槐對這孩子也是頗為關注的,不時的過來小住幾日,待顧離回來他再離開,他可以接受顧謙,卻始終無法麵對顧離,仔細看的話,顧謙有五分像花葬骨,而顧離則是骨子裏都像盡了花葬骨,不動聲色的籌謀算計,看上去翩翩兒郎,城府之深連他也看不透。


    若非花葬骨執意要找顧離,薛槐是不會在這裏停留的,花問海的到來並不值得意外,隻是顧離卻多看了他兩眼,唇邊笑意溫謙,可在這日頭下看去,竟有幾分薄涼之意。


    “阿離,他是誰?”


    最惶恐不過相見不識,曾經生死相依,兜兜轉轉到頭來,一句問便將前塵抹消,就此陌路。花問海垂下眸子,走到薛槐和顧謙對麵坐下,樹下的顧離拿了帕子給花葬骨擦嘴,他時常聽兄長提起爹親從前如何照顧他,在他看來,他的爹親是慣不會照顧自己的。


    “九幽閣,花問海,阿爹見過他嗎?”


    花問海和薛槐,顧謙同坐一桌,三人誰都沒有說話,都想聽聽花葬骨會如何說。顧離將一杯果茶塞到花葬骨手裏,後者低頭喝了一口,享受的眯起眼,搖了搖頭。


    “不曾見過,隻是話本裏有寫,九幽閣的花問海對自家弟弟很是寵愛,我隻是好奇既然寵愛,為何不帶在身邊?”


    花問海喝茶的動作有些僵硬,眸光陰沉的看向顧離,後者無知無覺,薛槐和顧謙相看一眼,紛紛低頭喝茶,掩去唇邊弧度,他們可不想惹了花問海,在這裏開打倒是沒什麽,隻是後續會很麻煩。淅河顧氏在修真界順風順水還有一個原因,七重樓當年將北陽五宗驅逐之後,唯獨沒有動淅河顧氏,不僅如此還百般扶持,其他的四宗早就死的死散的散。


    也是因此,淅河顧氏在修真界的爭論是比較多的,奈何顧謙一戰成名,又有三座大山給他遮風擋雨,眼紅嫉妒的也隻能耍耍嘴皮子了。


    “你叫什麽名字?”


    花問海也不是吃虧不吱聲的,起身走到樹下,居高臨下的看著花葬骨反問一句,後者歪頭看他,一雙眸子黝黑明亮,突然咧嘴一笑。


    “花葬骨,可我的花不是姓,是名。”


    花問海俯身湊到花葬骨麵前,低頭看一眼花葬骨手裏的果茶,很是嫌棄,伸手接了過來,放到鼻子下聞了聞,花葬骨和顧離一起抬頭看他。


    “姓也好,名也好,這都不會改變你是我最寵愛的弟弟。這果茶少了些東西,我重新做給你。”


    花問海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恍惚,他曾去過三十三天,早已人去樓空,連麟瑤的最後一麵都沒見到,是他這個做兄長的不稱職,做下那許多錯事卻是誰都沒有保住。


    “寵愛?那你會罰我嗎?”


    花葬骨垂下眸子,顧離蹲下來抓住花葬骨的手,笑意淡去,好冰的手,花問海聞言手中動作不停。


    “不會!”


    “要是我毀了九幽閣呢?”


    “你若喜歡,毀便毀了。”


    花問海抬眼看向花葬骨,緩慢而堅定地把八個字說完,低下頭繼續手裏的事情,薛槐若有所思的看向花問海,眼中笑意戲謔,這人是大徹大悟的想來補償花葬骨嗎?


    其實想想也沒錯,有虧有欠的從來都不是花葬骨,便是薛槐也不得不承認他對花葬骨是有補償的念頭,錯愕一瞬,薛槐眯起眼看顧離,顧離正在花問海身邊認真偷師,原來是這樣……


    一邊歡喜一邊愁,七重樓這邊可就沒有淅河顧氏這樣的輕鬆了。


    一葉孤帆自百年前回來就閉關不出,溫酒和賀蘭兮叛出師門下落不明,巫徒也在一葉孤帆閉關沒多久被溫酒劫走,生死未卜,如今七重樓內除去小師弟師妹們,便隻有二師姐納蘭玨和四師姐伊書,顧宵將一身修為都給了顧謙,無長壽之命,他死那日顧謙沒有去送他,隻是在淅河朝著七重樓的方向磕了三個頭,而顧離那時年幼養在鏡湖,更是不曾露麵。


    死者為大,無論他生前做了什麽事,生死麵前也該一筆勾銷了。


    那日,恰是秋雨,薛槐來看他,顧謙研墨魂不守舍,將墨滴在了衣服上。


    “不去送,可是後悔了?”


    顧謙低頭看衣上墨跡,半晌才坐回椅子上,低低的笑出聲音,後悔?他最後悔的是那時自作聰明沒有和花葬骨一起離開,是他年幼不知事不懂那苦心一片……


    “你來替他說情?”


    “自然不是,隻是……放不下,過來看看。”


    顧謙沒有再說其他的話,他知道薛槐口中放不下的人是他,對這個名義上的爹親他並非不能接受,隻是如薛槐說的那般放不下罷了。他也曾少年氣盛,不忿不平過,百年時光與他而言都抵不過一個顧離,那時顧離已經會說話了,稚子聲聲,清清脆脆的喚他一聲哥哥,便教他想起花葬骨也曾教他莫喚爹親,要喚哥哥。


    說來也是奇怪,他不過少年模樣,薛槐總說他像一個遲暮的老者守著這個家,隻有每次顧離從鏡湖回來,與他說花葬骨如何如何,他才有了活著的氣息。


    顧謙講些歸咎於他知道的,見過的,太多了,故而人未老,心已老。


    北陽,七重樓。


    納蘭玨站在長廊上看著長廊盡頭緊閉的房門,眸光幽幽,顧宵去後,她獨自在這裏七重樓蹉跎了幾十年,顧宵死後沒有入葬,屍體被凍在冰棺裏,停放在七重樓的地下密室,納蘭玨夜半醒來睡不著,便會去那裏和顧宵的棺材說說話。


    “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小姑姑,你決定了?”


    玉初弦來的時候就看到納蘭玨魂不守舍的樣子,已經見怪不怪了,知道真相之前她還會覺得小姑姑實在無辜可憐了些,可是當真相赤裸裸的在她麵前攤開,本就淡薄的親情和憐憫也就蕩然無存。


    “謙兒和離兒已經長大,小師弟也回來了,沒有人可以再傷害他們。我守了這些年,他等的也夠久了。”


    “不去見他一麵?”


    “不用了,當初我本可以好好的護住他,卻信了夙九的蠱惑,背叛了他,一步錯,步步錯,是我欠他良多,也是時候該為他做些什麽了。”


    納蘭玨說完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玉初弦跟在她後麵,咽下了要出口的話,有些話不能在這裏說。


    一葉孤帆來的時候,玉初弦已經離開了,房門大敞,納蘭玨正坐在桌前等他,茶已經涼了。


    “他用六帝令為你續命,你卻要辜負他一番苦心,何必。”


    一葉孤帆站在門外,卻沒有要進去坐的意思,納蘭玨也不介意,以手支額,是有些困倦了,聞言,看了一葉孤帆一眼。


    “我辜負的何止他的一番苦心,若沒有我,當年的淅河顧氏也不會被滅門,顧宵不會死的這般悄無聲息,師兄,我選錯了,所以那兩個孩子都不願再見我。六帝令本就是他的,續我的命實在浪費,我已經讓初弦傳消息出去,想來用不了多久,整個修真界都會知道六帝令在我體內,直奔北陽而來。到時候,一切就有勞你了。”


    “這就是你將伊書支走的原因?”


    “算是吧,她被碎夢兒壓製多年,難得重獲自由,是該出去走走看看的。師兄,可否應我一諾?”


    “你說。”


    “我死後將我與顧宵一同火化,骨灰隨便找個地方撒了。是我誤了他這一世,下輩子我一定先找到他,償了這份癡情。”


    “我會想辦法救你。”


    “不用了,我活得夠久了,也沒有什麽值得我留戀的,早些去尋他,免得他等得太久。”


    一葉孤帆站在門外看著燭光下靜默謙順的女子,她的骨子裏是叛逆且執拗的,隻可惜在對的時間裏遇見了錯誤的人,情愛誤人,將她一生的好年華蹉跎空留,雖有幸被憐憫,可結局卻是不好的。


    淅河顧氏,顧謙站在門口給花葬骨幾人送行,心中感歎,終於要走了啊。


    這話還要從幾日前說起,花問海投機取巧以果茶喂饞了花葬骨,並趁機提出要接花葬骨去九幽閣小住,薛槐以報恩為名要和花葬骨在一起,對此無賴行徑,花問海笑得溫柔,道:“沒關係,不過撿一個乞丐回去,就有個還是養得起的。”降格成乞丐的薛宗主故作不聞,一心都放在撲倒花葬骨的大計上。


    顧謙不放心花葬骨和這兩人在一起,自行請纓,陪在花葬骨身邊,顧謙身為一家之主自是不可隨意離開的,隻能在門口目送幾人遠去,轉過身,恍若換了一個人,神情冰冷。


    “去查,六帝令的消息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是!”


    有人領命而去,顧謙頓覺頭疼,安穩了一百年,如今是有人要借著花葬骨的名頭攪亂修真界,其心可誅。但是話說回來,真要亂起來的話,似乎也沒有壞處。


    極天關,幽曇湖。


    “六帝令的消息既然傳了出來,他們必定有備而來,你也莫急,靜觀其變。”


    疏星也在途中聽到了六帝令的消息,這下子修真界的修士們又要瘋了,權瑟跟在他身後,低著頭,好一副乖巧模樣。


    “他是誰?”


    溫酒除了花葬骨的消息,其他的都不感興趣,隻是疏星身後的那少年身上有花葬骨的氣息,疏星帶他來可不會是一時興起。


    “送你的小徒弟,天賦不錯,葬骨引他入門,修行至今,已經是個半神了。”


    溫酒對於徒弟並不在意,隻是聽到花葬骨引這孩子入門時,不免多看了兩眼,天賦確實不錯,卡在瓶頸若再無突破,可是就難逃被反噬的結局了。


    “過來,讓我看看。”


    溫酒招招手讓權瑟到他麵前來,後者看眼疏星,走了過去,權瑟感覺到溫酒身上與他相似的氣息,眨了眨眼,精修鬼道無法成神,隻不過在修為上強一些,可這人一身氣息盡斂,若不是有意安撫,讓他感覺到氣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這人竟也是個鬼道。


    “人留下,你可以滾了。”


    “嘖嘖,過河拆橋啊。也罷,勸你一句,怎麽做是你的自由,隻是莫嚇到他。”


    逐客令出,疏星也不會賴著不走,臨走前不忘叮囑一句,溫酒這個人本就性格極端,花葬骨焚魂後,更是六親不認,一身的邪氣。把權瑟帶給他做徒弟,也是希望借此抵消一些邪氣,讓他保持理智。


    山海界,樹海。


    “少主,已經確認了,公子安然無恙。”


    “知道了,去請妖神過來,說我有事與他相商。”


    “是!”


    沈君白來的時候就看到麒麟子煞有其事的坐在那裏裝深沉,神情頗微妙的走過去,眼尖地發現麒麟子手腕處的一處傷口,驚訝之餘細想了然。


    “他如今記憶全無,靈魂一分為二,善惡各占一邊,你當真要如此等下去?”


    麒麟子聞言有所觸動,仍是低頭沉默,沈君白無奈坐到一旁,他就搞不懂麒麟子到底在堅持什麽,勸也勸了罵也罵過,就是軟硬不吃,他身係山海界命脈,不可輕易出手,便是看的比誰都清楚也沒有用。


    “再等等吧!”


    終是一聲歎,麒麟子何嚐不知沈君白心急為何,他也著急,且比這人更加著急,他曾立下誓言,沒有召喚不得離開山海界一步,否則,珍視之人死無葬身之地。


    他不敢賭,亦是不能賭,花葬骨的命太薄了,便是麒麟聖主的命也壓不住,身為麒麟子他必須謹慎,稍有不慎禍及一族,這罪過的懲罰不會落在他身上,而是會落在花葬骨身上,那人極是護短的,若不然麒麟族也不會多年如一日的敬花葬骨為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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