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春和景明,福建的十裏茶花盛開的季節。


    他曾與我有此一諾,這諾言曾支持我坦然麵對生死,挨過最寒冷的嚴冬,我此生不敢忘。


    他家鄉的茶花,我必須去看看。


    收拾行李,盯著床榻上的衣衫發呆,一件是他貫穿的玄色直裰,另一件殷紅如血的……


    我長歎了口氣,將兩件衣裳皆疊整齊收進了包袱。


    推開房門,見清晨的陽光灑進冷家的小院,灑進我慣常坐著發呆的石井欄,石井上的葡萄架已攀滿了新枝蔓,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


    時間會衝淡一切,正如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如今想來,已恍若隔世。


    那晚發生了許多事:三皇子朱高燧與二皇子朱高煦的相繼謀反,最終卻是寧王世子朱盤烒黃雀在後。


    不得不說,他韜光養晦、籌謀多年,算準了天時地利,距離皇位不過一步之遙。


    但華夏自古有個成語,叫做功敗垂成。


    生死關頭,秦朗帶神機營將士前來護駕,將朱盤烒手下的百餘殘軍收拾得猶如砍瓜切菜。


    而彼時的朱盤烒,自知無力回天,惱羞成怒地將弗朗機對準了皇帝。


    但他之前他向我開過一槍,讓眾人早有防備,是以這一槍被皇帝輕易躲過。


    朱盤烒的最後一槍,留給了自己。


    我猶記得,去年亦是冬末春初的光景,在這石井欄邊,那個如畫中走出的青衣公子,在我瀕臨墜井的關頭伸手拉了我一把,問道:“姑娘正值芳華,何以如此想不開?”


    我不禁搖頭感歎,很想問他一句:你雖身世坎坷,卻有滿腹才華、大好餘生,又何以如此想不開?


    欲望,本是一縷輕煙,但遇上野心的蓬草,便會燃起熊熊大火,燒毀了所有的良知和理性。


    我為他不值,為他感歎。


    我在院裏駐足了片刻,隱約聽到老爹房裏傳來均勻的鼻鼾聲,襯托得冷家小院格外寧靜。


    無人送別也好,免得徒增傷感……我無奈地心想,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


    秦朗,你曾許諾我的事,便是你做不到,我也要做到。


    轉身關上院門,驀然被一雙手環住了腰肢。


    我蹙了蹙眉,低聲叫道:“放開!”


    那手卻緊了緊,清糯的嗓音在耳後:“打算拋下我,一個人走?”


    我身子顫了顫:“想讓我帶你走也可以,你放開手我先問你一句話……”


    他聽話放手,然下一秒便被我一把揪了耳朵,從昨晚到今晨的窩火瞬間爆發:“秦朗你漲本事了是不是?頭回登門就把老丈人喝得不省人事,甚至還拉上了個未成年的小樹!你知道我和阿暖昨晚為了安頓你們三個大老爺們,累得腰都要斷了!你倒是不客氣地在我家倒頭便睡,日上三竿了還不起床!秦大人,哦,如今該叫你一聲秦指揮使,好大的做派!”


    秦朗被我揪得半邊臉都紅了,卻一動不敢動,直到我撒完了脾氣,才小心賠笑道:“第一次跟嶽父大人喝酒,自然要讓他盡興才是……娘子,我錯了,莫要生氣了可好?”


    “誰是你娘子?!”不客氣地在他腰上擰了一把,讓你貧嘴。


    “即便如今不是,過幾日就是了。”某狼倒不以為意,“再說,我天不亮便去北鎮撫司牽馬,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是?金陵到福建千裏之遙,走著去何時才能到?”


    想想他如今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卻大清早去給未婚妻牽馬的場景……我忍不住噗嗤一笑,氣驀然便消了大半,口中卻故意道:“那就慢慢走唄。”


    他接了我手裏的包袱,一把將我扛上馬:“我可等不得。”


    那日乾清宮平叛之後,太子在皇帝授權下徹查叛亂之事,將二皇子與朱盤烒的黨羽連根拔起,結果牽涉官員眾多,幾乎對整個朝堂進行了一次大清洗。如天怒人怨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之類皆被處置,在皇帝的授意下,錦衣衛指揮使的差事便落在了秦朗身上。


    於是升了官的某狼愈發的繁忙,忙到這一個多月間我也不過見了他兩麵,其中一麵是他來我家提親,另一麵則是進宮被皇上和皇後賜婚。


    兩次皆風光喜慶,隻是我們兩個人如同提線木偶一般,被人操控著走各種繁複的程序,連話都沒正經說上兩句。


    幸而胖子還算有良心,在朝堂整肅接近尾聲之際,允了秦朗三個月的假期,讓他帶我回福建老家祭祖完婚。


    因定了今日是出發的日子,我爹昨晚便張羅擺酒席,算是替我倆踐行。


    沒想到……


    “下次再敢把我爹灌翻,信不信我連門都不讓你進?”


    “娘子說什麽便是什麽。”某狼今日特別的嘴甜,“冷家對女婿的家訓,我銘記於心不敢忘。天色不早,我們快走吧。”


    秦朗牽來的這一黑一白兩匹馬腳程極快,當晚我們便宿在了奉天府的官驛裏。


    我本惦記著要不要去奉天府拜會一下尚恪兄,想想小性兒的某狼,還是算了。


    當夜,一輪朗月下,我做了個重大決定,將自己的前世今生,向他和盤托出。


    他聽罷,沉默了許久。


    這一番沉默令我心中發虛,才意識到並非人人都是我師父那般看破紅塵的佛係老道,但凡是個正常人,聽了這匪夷所思的故事,都會對我這妖孽般的存在心存忌憚。


    我瞬間後悔:幹嘛要跟他講這些,看這狼的樣子……不會想退貨吧?


    我心裏正打鼓,卻見秦朗抬起頭來望我,一雙眼眸漆黑深邃:“月兒,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問你,若你不想說,就罷了。”


    他這般吞吞吐吐愈發令我惶然:“你問吧。”


    “你……會離開嗎?”


    “啊?”我有些不明所以。


    “我是說,你既然來自異世,是否有一天,還會回去?”


    “我倒想回去哦……”我笑道,前世還有我爸媽,若能讓我回去看一眼,我也是求之不得的,奈何時空穿越此事,可遇而不可求。


    剛穿越來的半年來,我一直在努力尋找自己穿越的原因,為得就是能夠破開時空,回到屬於我的世界。


    然自從遇見了他,不知從哪天起,回去的念頭便漸漸淡了,再沒出現過。


    然我一句玩笑話說完,驀然看到秦朗頓時白了幾分的一張臉,意識到他會錯了意,“我不是那個意思……”


    “月兒,你本就是千年後的來客,想要回到自己的故鄉,我可以理解,隻是……”他的語調有些哽咽,“能否……等我陪你看完了家鄉的茶花,拜了堂成了親……也算給我留下個念想。你若走了,我此生不會再娶,等你回來。”


    我驀地眼眶發酸,緊緊抱住了他:“傻瓜,我不會走,我哪都不去……我早說過,這輩子就纏上了你,你趕都趕不走的。”


    我好話說盡,才讓他勉強信了我不會走這件事,不禁感慨:男人執拗起來,可比女人難哄多了。


    我想了想,從懷裏取出個東西。


    “本打算成親之日才送給你的,既然今日惹了你傷心,便提前拿出來哄一哄你吧。”


    我將那隻小巧精致的銅掛盒掛在他脖頸上,滑進了他的衣襟,“如今盒中是空的,待到你我成親之日,便剪下各自一律青絲放進去,便是結發為夫妻,此生不相離。”我又伸手摸了摸,囑咐道:“但願你也像你的前輩一般,好好替我護著我的心上人。”


    沉鬱了一晚的秦朗,臉上終浮現出幸福笑意,伸手攬我入懷:“月兒,我這條命,是你救的。”


    逼宮之夜,當朱盤烒的弗朗機對準了我的心口,是秦朗及時趕來,不由分說地撲上來,替我擋了那致命一槍。


    我曾對胖子說,秦朗一無所有,唯有一條命,但當我身陷生死邊緣,他會毫不猶豫地擋在我前麵,用他的一條命換我的一條命。


    不想,一語成讖。


    那時,我看到他胸口綻開的殷紅血花,聽他“忘了我,母儀天下去”的臨終囑托,以為他此番無救,遂抱定了與他同死的決心。


    於是對他說出了那番十分慷慨節烈的話:“除了你,我不會嫁給任何人,你活著,我便惹是生非地纏著你;你死了,我做鬼亦不會放過你……”


    正打算自我了斷,懷裏的人卻幽幽睜開了眼:“你能這樣說,我便放心了……”


    “你知不知道,我那會兒掐死你的心都有!”


    想起當日之事,我依舊憤憤然:“哪有拿生死開玩笑的?”


    他第一百次為此事陪笑道歉:“娘子我錯了。”


    那致命一槍,堪堪打在他胸前的銅盒上。銅盒被打爛,裏麵的一縷青絲四散,他卻隻是受了些皮外傷。


    故而他總說,是我救了他一命,但明明是他替我擋槍在先。


    然姑娘我認為,是誰救了誰都並不重要,我與他之間相欠的情意,是要用一輩子來慢慢算的。


    五日後,行至揚州,秦朗煞有介事地說,要給我個驚喜。


    於是懵懵懂懂地被他領到二十四橋附近,一座隱於草木深處的院子,路過黛瓦粉牆,見滿壁的薔薇花迎風而動,牆內一支粉白桃花亦開得嬌豔,不禁頓了頓足,“這院子,真是美。”


    心中盤算著,待我們從福建回來,禦賜的秦府也該修繕完畢了。那院子我去看過,恢弘大氣卻缺少些生氣,到時候定要在院牆邊也種上些薔薇。


    秦朗笑笑,拉著我的手繼續向前走,行至朱紅漆的大門口,忽然駐足,抬手在門上扣了扣。


    我正疑惑他為何敲別人家門,卻見朱漆大門打開,一名中年管家疾步走出,向我們行禮道:“老爺、夫人,我等恭候許久了。”


    我被這一聲“夫人”雷得外焦裏嫩,許久緩不過神來。


    “你何時買了這個院子?”


    傍晚,我坐在桃花樹下的秋千架上問道。


    “一月前吧。”秦朗在身後一下下地輕推我,“這不就是你之前想舉家搬遷揚州時,中意的那個院子?我著人打掃修繕了一下,日後你我或家人無事時,便可來住些時日。娘子可還滿意?”


    如今的姑娘我,在金陵城的核心地段有座大宅子,在揚州瘦西湖畔還有個典雅別致的院子……我初穿越大明時的富婆夢,不想便這樣輕易的實現了。


    想至此,我心情頓時嗨了起來:“我想喝兩杯。”


    某狼卻微蹙眉:“少喝點。”


    月上三竿時,踉踉蹌蹌的我被秦朗扶進臥房,口中還在自我分辯:“我沒醉,真的……”


    “嗯,沒醉沒醉。”


    我卻敏銳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敷衍,愈發急於證明自己的清醒:“我走個直線給你看看?”


    某狼無奈笑道:“不必,早點歇著吧。”


    “秦朗你根本就不信我!”姑娘我十分不悅,“我今兒必須給你表演個真正的技術……”


    我嘀咕著,低下頭去,用牙咬開了他胸前,玄色直裰上的扣子。


    我抬起頭來,一雙明眸盈盈得意地望他:“你看,我就說……”


    我本想說我真的沒醉,卻忽見秦朗一雙鳳眸中,仿佛升騰起玫瑰色的煙火,瞬間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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