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問題來了,潘公子寫下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究竟出自哪裏?這個問題困擾了我許久。


    前世,神探夏洛克當中有句至理名言:當所有的不可能皆被排除,隻剩下的一種可能,無論多麽匪夷所思令人不願相信,它都隻能是真相。


    真相就是,這句詩出自我自己之手。


    我曾在思念雲棲的日子裏,在自己書房習字時隨手寫下那句“一生一世一雙人,相思相望不相親”,然後,怕被小樹看見嘲笑我發春,於是匆忙揉成團子扔進了紙簍。


    而彼時負責幫我打掃書房的,正是剛剛應聘上班的小螃蟹。


    是小螃蟹別有用心地翻了我的紙簍,看到了這句詩,然後傳給了潘公子,再被潘公子別有用心地製造了故人的假象。


    這,就是唯一的可能。


    “你便利用解乾,假裝無意地將一些蛛絲馬跡暴露在我麵前,再利用我的好奇心,讓我介入各種迷案,行你不便出麵行之事,實現你讓太子與二皇子二虎相鬥的目的。你煞費苦心、處心積慮地做了這些,偏偏我、太子和二皇子,這三個被你玩弄於鼓掌之中的人,還要對你感激涕零,果然是一石數鳥的好算計!”


    “被你這麽一說,我倒似個陰險歹毒的小人。”潘公子眼眸眯了眯,“你卻不想想,若非我數次出手相救,以你那膽大妄為的性子,如今早已墳頭草青青了。”他衝我搖頭嘲道,“心月,你豈能如此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的是你!太子殿下待你亦兄亦友,對你恩深意重,你竟全然不顧手足之情,這般利用於他……朱盤烒,你良心何在?”


    潘公子被我質問得愣了須臾,忽而仰天大笑:“手足之情?你以為,生於天家,自幼在傾軋算計中長大的皇室中人,誰還會在乎那可笑的父子、兄弟、手足之情?!


    我父寧王,原本一心鎮守邊關與世無爭,卻被燕王朱棣脅迫起兵靖難。當時,朱棣何其信誓旦旦,說事成之後,與我父平分天下!然而,待他座上龍椅,非但平分天下隻字不提,還對我父百般忌憚,罷其兵權,吞其朵顏三衛,從北境千裏流放至江西!”


    說起家仇遺恨,潘公子變得瘋狂:“朱棣,將我寧王一脈踩進了泥土裏!我父寧王朱權,當年躍馬橫刀何其英姿,如今卻隻能修道煉丹,不敢有半分誌氣!便是如此,朱棣還不放心,將我囚禁於帝都整整五年!若非我韜光養晦左右逢源,你以為我這個階下囚還能活到今日?!”


    昔日那謫仙樣的人物,如今卻在我麵前哀嚎嘶吼,狀如瘋癲,我忽然對他有些悲憫。


    “朱棣對我父不仁,便休怪我對他兒子不義!我今日要做的,是將本該屬於我寧王一脈的東西,親手奪回來!”


    我自知對處於癲狂的他,苦勸已是無用,卻終忍不住說一句:“潘公子,向前一步便是萬劫不複;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他忽然笑了,望著我的雙眼,竟一如往日的脈脈溫柔:“我臥薪嚐膽,籌謀五年隻為此一日,或勝,或死,終無遺憾矣!”


    說罷,毅然轉身而去,“來人,將她給我綁了,好生看守!”


    我任由他們將我反綁了雙手,帶出門去。


    在出門的瞬間,與紫煙擦肩而過,她略帶驚訝地望我一眼,我卻淡然。


    紫煙,也是他的人。


    當聽到紫煙向二皇子說謊時,我便對她的身份心生疑惑;當三日前的清晨,我親耳聽到乾西殿中順妃與潘公子的對話,看到潘公子悄然離去的身影,其實,對於潘公子,我已有所懷疑。


    我隻是不願相信,那個曾讓我有一瞬間怦然心動的翩翩公子,那個讓我信賴愛戴如兄長的人,會藏著一顆不該有的野心。


    我忽然有些慶幸,方才在思齊殿中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將雲雀絡子夾在那本莊子的某一頁當中,囑咐芙蕖盡快將它交到太子手上。


    那一頁是則成語典故,叫做: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我已做了我能做之事,接下來,是男人們的戰場。


    天邊那片血色的夕陽終黯淡下去,天地被夜的黑暗漸漸吞噬。這一夜,卻注定不平靜。


    我被關在一處偏房之中,聽著窗外隱約傳來的喊殺之聲,以及回廊裏來來回回跑過的急促腳步,心情亦無法平靜。


    對於二皇子的謀反,太子早有充分的準備,又有秦朗潛伏在二皇子身邊,必要時可一擊製敵,基本是個注定失敗的結局。


    真正可怕的,是潛伏在二皇子之後的潘公子。


    我煞費苦心的提醒,以胖子的智商,不可能看不懂,隻是大敵當前,他是否能分出心思去揣測,便不得而知了。


    然而在我看來,潘公子的謀反尚欠缺一個關鍵性條件:兵權。


    手握重兵,才有造反逼宮的資本。靖難之役後,寧王一脈兵權盡失,寧王世子被囚於金陵整整五年。手中無一兵一卒,他哪裏來造反的勇氣?


    我正思忖著,忽聽一聲悶響,抬頭見門口兩名侍衛無聲倒下。


    “師父!”我低聲驚呼,“您老怎麽在宮裏?!”


    “是那胖太子把我請來的。”老道士將兩個臉色發綠的侍衛踢到一邊,來給我解了繩子,“無良你奶奶的壽佛,道爺怎麽收了你這麽個惹事的徒弟?早知道……”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可不帶反悔的!”我索性撒個嬌,“再說了,您徒弟除了會惹事,還會做飯不是?”


    “行吧,還不算太虧。”


    我活動活動被綁酸了的手腳,輕手輕腳地將門打開條縫向外看去,卻見餘慶殿的庭院中一片安靜,顯然潘公子已帶人走了,“不知寧王世子下一步棋,要如何走?”


    “無情最是天家,這廂老皇帝還沒咽氣兒,那邊兩個兒子和一個侄子便爭皇位鬧將起來。”老道士往地上啐了一口,“我若是那皇帝老兒,沒被毒死也要被這幾個不孝子氣死。”


    “如今太子與二皇子在玄武門血戰,背後還有一個寧王世子虎視眈眈,這大明皇宮,今夜不知要平添多少忠魂怨鬼。”事到如今,我這個小女子卻什麽也做不了,“師父你說,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快刀斬亂麻,將皇帝老兒……咳皇上這幾個不孝子一塊兒收拾了?”


    我不過隨口一問,老道士倒真的望天想了想,“陰謀詭計這種事兒,道爺不擅長。不過道爺閑來也愛聽個戲文兒,說到騎馬打仗,說書的便是一句‘擒賊先擒王’。”


    我依稀抓住些關竅,“師父的意思是?”


    “如今皇帝老兒昏迷不醒,底下這幾個小輩才敢肆無忌憚地折騰,若皇帝老兒醒了,他們還有什麽戲唱?哎丫頭,那解毒的至寒奇物,還是沒找著?”


    我無奈搖了搖頭。這幾日,胖子塞北江南地派了多少人手去尋,終是未果。


    老道士掐指算了算,歎道:“皇帝老兒……隻怕也就是這一兩日了。”忽然拉了我向外走,“走,跟道爺去看看那中毒的皇帝老兒!”


    “啊?”


    出了餘慶殿的門,才發覺大明皇宮之中已是混亂一片。彌漫著振天的喊殺聲和血腥氣,宮女太監們如無頭的蒼蠅般來回跑,試圖給自己找個藏身之處,避免殺身之禍。


    在這樣混亂的情境下,我們倒是順利地一路摸到乾清宮,宮門口守衛的,是剛剛結果了三皇子逆黨的金吾衛,領頭的大漢將軍我是認得的,加之我手上的錦衣衛令牌,終被順利放進乾清宮去。


    不同於宮外的混亂,乾清宮內,卻依舊一派秩序井然的景象,宮女太監們安靜地各司其職,臉上卻皆是一副悲愴決絕的表情。


    他們是天子近侍,顯然是抱了與天子共赴黃泉的決心。


    我和老道士一路向內走去,行至內殿被門口的太監攔了下來,任我百般說服,兩個小太監卻毅然地不讓我們再近前半步。


    正當我師父聽得火大,打算揚手就是一計毒藥之時,卻聽殿內一個溫婉熟悉的聲音:“讓她進來。”


    內殿中一片寧靜,唯有靜臥在龍塌上的皇帝朱棣,以及伴在他身邊的徐皇後。


    “娘娘……”今日的徐皇後,褪去了一身華貴的裝束,一襲素衣,青絲半挽,淡淡地一句:“你來了,如今情形如何?”


    我隻得實話實說:“三殿下謀反已被製伏,如今二殿下舉兵逼宮,太子率軍與其血戰於玄武門。”


    “玄武門……陛下如今尚在,這些逆子便迫不及待地要演一出玄武門之變!”徐皇後握了皇帝的手悲泣,“陛下,臣妾教子無方,養出這樣的不肖之子!”


    我不禁勸道,“娘娘不必如此傷心自責,幸而太子殿下早有防備,必不會讓二殿下得逞。”


    “那逆子行伍出身,隻怕熾兒他……”徐皇後擔憂地望著沉睡的皇上,“若陛下健在……”


    她話音未落,老道士已自顧自地抓起皇帝的手腕子把了把脈,又將他眼皮翻了翻,嘖嘖搖頭:“若沒有解毒之物,撐不過今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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