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胖子整理書桌,見他案頭喜歡隨手翻閱的幾本書卷,都有些陳舊磨損,十分有礙觀瞻,姑娘我一時間強迫症上來,便去取了牛皮紙、白麻線、清膠等物,打算重新裝幀一番。


    書籍裝幀乃是冷家的家傳手藝,我老爹尤其精湛,放眼整個金陵城也是數一數二。在我穿越來辦了《廣目誌》之前,冷家基本隻靠接裝幀的活兒養家糊口,故而冷心月和冷嘉樹都多少學過些裝幀技藝。


    我爹常說,做裝幀是個修身養性的活兒,投入進去了便覺樂在其中。我獨自坐在思齊殿能曬到太陽的一隅,打孔、齊書、引線、包角一步步地坐下來,竟是難得地平心靜氣,將連日來的許多焦慮情緒皆拋卻腦後。


    不察覺,眼前何時立了個人。


    待我滿意地輕歎一口氣,將裝好的第三本書壓平擺齊,才見眼前一雙鵝黃麵鑲翠邊的鳳頭鞋,再往上是五彩雲鶴紋的錦裙邊,典型的低調奢華有內涵。


    我不禁仰臉望了望,見一端莊中年女子正立在我桌案前,“您是……”


    “大膽!”我剛開口便被她身後的宮女嚇了一跳,“見皇後娘娘鳳駕,還不叩拜行禮!”


    皇……皇後?!我一個激靈跳將起來,又迅速跪下:“東宮女官冷心月,給皇後娘娘請安!”


    “原來是司典女官,平身罷。”皇後倒是和善,順手拿了桌上我剛裝幀好的《李衛公問對》,“這是你裝的?倒是精整。”


    “是。”我邊回話邊打量眼前的一國之母:明朝開國功臣徐達的長女,今上朱棣的原配夫人,亦是胖子與二皇子的生母。


    徐皇後看起來不過四十上下年紀,麵相和善,眉宇間又頗有幾分英氣。


    據說,這位徐皇後年輕時,得其父兄教導,擅長騎射,性情爽朗,典型的將門虎女。


    “如今會裝幀手藝的年輕人,可是不多了。”徐皇後將書捧在掌心,隨手翻開來看,一條紅色的絲絡便從書頁縫中滑了出來。


    徐皇後忽然神色一變,纖長手指挑起那絲絡,盯著看了片刻,忽又抬頭在我臉上上下端詳,“你方才說,你叫什麽?”


    “回稟娘娘,臣女濟南府楊清月。”我被她盯得有些發毛。


    “濟南府,楊清月……”徐皇後喃喃自語了一句,又問,“你這裝幀的技法,從何處學來?”


    她這一問,令我有些不明覺厲。


    我冷家裝幀書籍的與眾不同之處,便是這白麻線的打發,乃是我爹自創的八眼針線法,穿至書底要配上紅色絲線打一個結玉結,再留下三寸長的紅絲線,編成半指寬的雲雀絡子。這樣既能起到加固書脊的作用,又美觀精致,更是一截隨書的書簽,夾在書頁中便於翻閱查找。


    這點小心思乃是我爹的獨創,堪稱冷家裝書的防偽標誌。然而觀徐皇後的神情,顯然是見過這雲雀絡子的。


    我心底油然升起一絲異樣:莫非,徐皇後認識我爹?


    不過,若老爹真的跟皇帝的老婆有交情……不知是福是禍啊!


    心念意轉間,我已做了決定,遂答道:“回稟娘娘,臣女幼時曾師從一位先生讀書,先生擅長裝幀,閑暇時便教了臣女一二。”


    徐皇後果然眼眸一亮:“你那位先生姓甚名誰?”


    “臣女那時年幼,並不知曉先生名諱,隻記得當時尊他一聲,”我望著徐皇後的反應,“鏡台先生。”


    “鏡台……鏡台……”徐皇後臉上明顯地閃過一抹激動,持書的手都有些發抖。


    徐皇後連我爹年輕時的別號都知道,果然大有文章……我八卦之餘不禁對老爹心生幾分敬佩:跟皇後有故事,老爹你可以啊!


    “你可知,這位鏡台先生如今何處?”


    我眨眨眼,做出個遺憾表情搖搖頭。


    心中暗念:我可沒說謊,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告訴你。


    徐皇後眼眸中劃過一抹明明白白的遺憾,方要開口再說些什麽,便聞門口傳來胖子的聲音:“兒臣來遲,望母後見諒!”


    徐皇後眼眸中的遺憾稍縱即逝,轉身便恢複了雍容慈愛的樣子,向胖子道:“我兒不必多禮,本宮無甚要事,不過來看看你,和我那皇孫。”


    胖子露出個乖巧笑容,讓他看起來猶如維尼熊般可愛,“承蒙母後掛念,我與麟兒皆安好。”說罷,上前執了徐皇後的手,便往內堂去。


    徐皇後臨行望了我一眼,對胖子道,“你這女官,選得不錯。”


    姑娘我滿臉的驕傲被胖子看在眼裏,淡淡笑道:“能得母後稱讚,看來確實不錯了。對了母後,兒臣正好有樁舊事想問……”


    目送徐皇後與胖子離開,我繼續待在思齊殿中,卻再找不到方才裝幀的心境。


    捏著紅線編的雲雀絲絡,我忍不住尋思:我老爹跟徐皇後,究竟是個什麽關係?


    曾聽門房周叔講起,說老爹年輕時候,並非如今這副喝酒打牌、玩世不恭的樣子,而是貨真價實的大才子一枚,不但相貌出眾,且經史子集、詩詞歌賦、奇淫巧技無一不通。


    可能就是興趣麵太廣泛,分心太多,故而科舉一途並不順利,不過考到秀才便再無寸進,於是接了冷家的家族產業,娶妻生子,平凡一生。


    那他又是何時起,自甘墮落的呢?


    我八卦地想:不會,跟這位徐皇後有關係吧?


    想罷不禁感慨:我們冷家也太“出息”了,老爹讓皇後念念不忘在先,我又拐了胖子的一顆“芳心”……這要讓皇帝知道了,估計把我冷家滿門抄斬的心都有。


    “想什麽呢?一臉愁苦的樣子。”胖子的聲音冷不丁在我耳邊出現,倒把我嚇了一跳。


    “我母後素來端莊持重,甚少讚許人。今日卻破天荒稱讚於你。”胖子向我打趣道,“你還真是討人喜歡。”


    “哪裏,皇後娘娘不過看我裝幀技藝尚可而已。”


    胖子屏退了左右,在我身邊坐下,“我方才向母後打聽了廢順妃之事。”


    “哦?”之前向胖子提起,他表示對於打入冷宮的妃嬪,宮中向來三緘其口,故而對這位廢順妃的背景亦不甚清楚。


    “我想著後宮之事,誰也沒有我母後知曉得清楚。果然,這廢順妃頗有些來曆:


    我父皇龍潛為燕王據守北境之時,曾率軍征討韃靼,大敗阿魯台部,拓北疆百餘裏。阿魯台部大汗向大明求和稱臣,為表其忠心,還將親生女兒賽罕送來和親,被我父皇納為側王妃,也就是後來的順妃。


    然這位韃靼公主蠻夷氣頗重,性子傲慢不識禮數,一直不為我父皇喜愛。後來,我父皇靖難登基不久,阿魯台部自以為羽翼豐滿,對我大明生了不臣之心,我父皇本就惱火,加之彼時竟查處順妃賽罕與其父兄暗通書信,雖說隻是家信,卻令父皇愈發厭棄這女子,索性將她削了位份,打入冷宮,如今已是五年有餘。”


    “原來,廢順妃竟是韃靼人。”我思忖,“一個無名無權的廢妃,並沒有什麽利用價值,紫煙為何與她有關聯?”聯想起昨晚偷聽馬賽賽牆角,聽到她對紫煙的稱謂,“殿下能否派人查一查,乾西殿廢順妃身邊,是否有名喚作素心的中年宮女?”


    “好。”胖子頷首望我,清亮的眸子在午後燦爛的日光下,顯得寧靜柔和,“心月,我身居太子之位,卻還要煩勞你為我的前途安危勞神費心,真是何德何能。”


    我被他看得垂下眼眸,眼底掠過一抹尷尬,“殿下曾舍命救我,這是我欠你的,自當盡心盡力。”


    “真的,隻有感恩之情?”


    “是。”


    胖子便失望地微微歎了口氣,“倒是我,因母後對你一句稱讚,便生了些多餘的心思……罷了,你這丫頭,執拗得很。”


    姑娘我心道:我風評就這麽差?緣何你們一個個地評價我,不是“惹是生非”便是“執拗得很”,我明明優點很多好不好……


    “有個人曾對我說,你這樣的性子,最受不了拘著圈著,隻要讓你做你喜歡的事,一世平安喜樂就好。”


    我很想問一句,說這話的是誰,想了想終沒問出口。


    胖子寂寂然笑道:“如今,我也是一樣的心思,隻要能護著你,平安喜樂就好。”


    “殿下……”我心中流過暖暖一酸,正不知該如何開口,卻忽見胖子眉頭緊蹙臉色連變,“怎麽了?”


    胖子神情愈發痛苦,張口卻“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殿下!”我趕緊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胖子,高聲喚門口候著的魏公公去叫太醫,自己則與宮女想要攙扶他到榻上去。


    不料走了沒兩步,胖子已是雙膝一軟,撲倒在地。


    小宮女們嚇壞了,手忙腳亂地想要上前攙扶,卻被胖子揮手統統趕出了門外。


    “殿下,怕是中了毒?!”我心知他隻留下我在身邊別有用意,是為了掩人耳目,“是誰向殿下下毒手?!”


    其實,在這東宮之中,能夠向胖子下手之人,我與他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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