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公子話語間透著嘉許,“令弟小小年紀便心智過人,且才華橫溢,日後必成大器!”


    我撫著胸口唏噓道:“他成不成大器不好說,別讓我為他提心吊膽我已謝謝他了。”


    潘公子便又溫言勸慰了幾句,言在大理寺已上下打點好,斷不會讓小樹吃苦頭受委屈,方話鋒一轉,說出另一樁事來:“會試的案子,原本已於太子方有利,不想節外又生枝。”


    “什麽情況?”


    “也是昨日,禮部給事中謝大人向陛下奏報,言本次會試中榜的一甲第十三名張薔,本是個資質駑鈍且不學無術的紈絝官家子弟,偏偏也榜上有名,有徇私舞弊之嫌。”潘公子搖著扇子意味深長道,“而這個張薔不是旁人,正是禮部尚書張大人家的五公子。”


    我立時反應過來:“也就是說,他是張威和太子妃的弟弟,太子殿下的小舅子?”


    “正是。”


    果然是個敏感的身份:“那麽這個張薔,究竟有沒有才華呢?”


    “陛下亦覺此子身份特殊,又聽說是張尚書的兒子,索性將張薔招至禦書房親自試問。問了沒幾句,此子便結結巴巴,露怯不已。”


    莫非真是個草包,“也許是覲見天顏,過分緊張呢?”


    “確有可能,陛下也是見怪不怪。彼時觸景生情,索性給他出了個對子,上聯為:一行征雁向南飛。”


    這上聯通俗易懂、結構簡單,並不難對,“張薔可對上來了。”


    潘公子臉上現出個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此子對曰:兩隻烤鴨往北走。”


    “噗!”我剛入口的茶再度不爭氣地噴了出來,“……烤鴨?”


    “陛下當場氣得吹了胡子,一旁的張尚書嚇得臉色都白了,一腳踹在這不成器的小子屁股上,喝問他征雁何以對烤鴨,他是不是午飯沒吃飽。


    結果這小子還捂著屁股辯駁道:雁肉粗,適蒸而食;鴨肉肥,適烤而香。蒸雁可不就要對烤鴨。”


    我便忍不住撫掌笑道:“此子若不考科舉,倒是個當廚子的好材料!”笑罷忽然一凜,“結果呢?”


    “結果張薔會試舞弊,被他自己坐得實實的,陛下拍案大怒,當場將張尚書罵了個狗血淋頭,令他暫停職反省。且因其當事人至親的身份,勒令不得再介入科舉舞弊的案子。”


    潘公子神色默了默:“連太子殿下亦未能免責,被陛下召去一通訓斥,言他主持得好科舉,不公不正舞弊頻出,責令殿下在東宮禁足思過,無詔不得出。如今連我都見他不得。”


    我聽得後背冷汗涔涔:因一個草包張薔,連累他整個張家,甚至禮部都被排斥在科舉舞弊案之外,之前好不容易造成的禮部與錦衣衛相互製衡,大理寺不偏不靠的平衡局麵驟然被打破,二皇子一方再度占據有利地位。


    而更糟的是,胖子在他皇帝老爹那裏失了信任,於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那太子殿下打算如何應對?”


    潘公子歎了口氣,做個無可奈何狀:“為今之計,也隻能仰仗大理寺卿文大人秉公論斷了。”


    我一時間無話可說,但內心裏總覺得,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別人身上,實在不是個穩妥之策。


    我二人沉默了一下,我忽又想起另一樁事來:“我們從揚州回來之後,潘公子可關注過那雲謠的下落?”


    潘公子被我問得一愣:“一個混跡風塵的清倌人,我關注她作何?”又想了想道,“她的靠山,無外乎平安侯與湖匪,如今皆正法,她……想必也不會混得很好。”


    我便皺了眉道:“我昨晚看到她了。逼得國子監馮生自縊的玉小嬈,就是雲謠!”


    潘公子的扇子在桌案上敲了敲,語氣中帶著幾分不可思議:“雲謠?她竟還有本事,來金陵攪弄風雲麽?”


    提起昨晚看到的雲謠,或曰紫煙,我心中總有說不出的別扭與古怪。


    昨夜,我親眼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然秦朗卻說,紫煙並非雲謠。


    如今我想來,揚州城裏的雲謠,一副弱柳扶風之態、楚楚可憐之姿,善利用自己的美色在男人之間斡旋,那一副白蓮花、綠茶婊的姿態,不像是裝出來的。


    而金陵城裏的紫煙,武功高強、身手詭異,在金陵城利用中毒發狂的“女鬼”,一連暗害幾名戶部大員,顯然是個訓練有素的殺手。


    這二人,除了頂著張一模一樣的臉,實難令人將她們聯係在一起。


    雲謠與紫煙,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潘公子見我言之鑿鑿,當即許諾派人去查一查。我將他送出門去,卻見小螃蟹正抱膝蹲在門口,一臉不開心地在地上畫著圈圈。


    “怎麽了?”小螃蟹跟我半年,與我冷家十分的親近,此次小樹出事之後,他便愈發上心,日日將市井間的流言消息帶回來給我。


    “街巷間的這些三姑六婆,實在是無聊至極!愚昧至極!惡毒至極!”小螃蟹抬起臉,眼睛紅紅,一副欲哭的樣子。


    我詫異:小螃蟹這副討喜的長相,素來受中老年女性的喜愛,在我們坊裏混跡不過半年時間,幹娘已經認了三個。“她們說你什麽了?”


    “她們不是說我,是說老板你!”小螃蟹嘴都癟了,“還有小樹哥。”


    我心中驀然一顫:“不必忌諱,說出來我聽聽。”


    “市井間皆傳,太子殿下任人唯親不唯賢,無論在朝在野的小舅子,都要提拔一番,可謂當世第一好姐夫。”


    難怪小螃蟹氣憤,這流言,實在難聽。


    所謂太子“在朝”的小舅子,自然是指太子妃張小姐的弟弟張薔;而“在野”的,金陵城早有傳言,說姑娘我乃是胖子在民間的紅顏知己,那麽“在野”的小舅子,自是指冷小樹無疑。


    這話傳得有憑有據,正如那枚扔向孔聖像的柿子,將太子的形象名聲,毀得結結實實。


    輿論,又是該死的輿論戰術……我用力握了握拳,感受到指甲刺向掌心的微痛,伸手將小螃蟹拉了起來,“跟我回去,在大門口做個懦弱樣子給誰看?”


    小螃蟹依舊憤憤不平:“她們毀你毀得這樣難聽,你就這麽忍了?”


    姑娘我便冷笑一聲,刻意提高了嗓門:“自古流言止於智者,聊天止於嗬嗬,對於滿口噴糞的人,你不嗬嗬快走,還要留下聞臭麽?”


    小樹的案子尚無進展,姑娘我隻好先將其置之一邊,分神想想張薔的案子。


    張薔之所以能夠榜上有名……倒是顯而易見:以他爹禮部尚書的身份,給他會試找個槍手,簡直不要太容易。


    我一邊思忖著,一邊從潘公子帶給我的一眾資料中,撿出會試考生的資料來搜尋,不費什麽工夫便尋到了張薔的名字,後麵寫著他的年紀、籍貫等個人信息,以及對其相貌的描述:身高五尺,圓胖身材,鼻翼有帶毛黑痣一顆。


    帶毛黑痣……我驀然想起了前世影視作品中的經典形象,總覺臉上長有這樣一顆痣的家夥,十之八九都有一顆愛幫人介紹對象的心。最後,在張薔的座位號一欄赫然寫著:戊十。


    這麽巧,竟與小樹在同一排監舍……


    我心念一動,想起一個人來。


    對於我的來訪,大理寺的莫主簿略感意外,但當我笑眯眯地奉上兩包蓮湖居的點心,言這是我上官奎木狼大人,特意交代我給莫主簿送來的,他一張臉上竟現出了少女般羞澀扭捏的笑容。


    看得我後背陡然一陣發涼。


    “我說這樣眼熟,原來是前兒跟奎木狼一道來的俊俏小哥兒。”莫主簿一雙桃花細眼蕩漾,打開點心紙包讓我一讓,遂自己掂了一塊兒放進嘴裏,“哎呦,這樣甜,難得奎木狼大人惦記我好這一口兒。”


    我胃裏一陣翻騰,卻也隻能強忍著陪笑道:“我家大人說了,那日有事走得急,未能多關懷莫大人一二,特讓我來一趟,問問莫大人的頸子可好些了。”


    莫主簿便笑得愈發燦爛:“承蒙他惦念,已然好多了。”


    “我家大人還讓我順便問莫大人一句,會試之時,可對坐在戊十監舍的考生還有些印象?”


    “戊十……”莫主簿抬手扶額做個思量狀,遂將掌心一拍,“哦!若說是別的考生,我還真記不清,這個戊十號卻是不同尋常。”


    “大人記得?”


    “禮部張尚書家的小公子,豈能不記得?”莫主簿嗔怪地瞥我一眼,“之前因機緣巧合見過一麵,這位小公子生得麽……珠圓玉潤的,倒是好認。”


    聽他滿口說認得,我反而有些詫異:“大人確定,那日去考試的就是張家小公子本人?”


    “那還能有假?”莫主簿見我不信,刻意伸出手指往自己鼻翼側點了一點,“張家小公子臉上那標誌,旁人可是學不來。”


    如此說來,張薔竟是自己去考的。


    我這廂正低頭思忖著,卻聽莫主簿煞有介事問道:“我看你深得奎木狼賞識,想必經常跟在他身邊……他,可有提起過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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