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會試監考官吏名單,以及貢院的監舍分配圖攤開,“一個是會試時坐在小樹旁側的考生;另一個,是負責巡查小樹這排監舍的試監。若有人在小樹離開監舍期間暗中潛入,篡改了小樹的卷子,那麽這兩個人,最有可能察覺。”


    小樹會試時分到的監舍,乃是“戊”字排第一號,也就是說他東側無人,隻有西側的一名舍鄰。


    而這位舍鄰,早在會試結束等待成績期間,便聽小樹跟我們吐槽過,說恰好是他在書院的同窗,複姓“呼延”單名一個“能”字,常常自稱是猛將呼延讚的後人。


    但他的同窗們更傾向於喚他做“呼嚕能”,顧名思義,此君打呼嚕的本事實在非同一般。


    據小樹的描述,此君堪稱睡神下凡,時時處處皆能睡著,睡著必起呼嚕,且聲動如雷、驚天動地。


    在醫學發達的後世看來,此君應是患有一種名叫“昏睡病”的症疾。


    小樹同學時運不濟,會試攤上了此君做舍鄰,被他隨時飆起的呼嚕聲震懾了三天,從貢院放出來時,頂著偌大的兩隻熊貓眼,體重都清減了幾斤。


    我深以為,在舍鄰的呼嚕和阿暖的腐壞饅頭這樣雙重“神助攻”下,我家小樹還能一舉奪魁,實有旁人不可比擬之才華和心性。


    而此時,身型白胖不輸太子的呼延能同學,正滿臉不明覺厲地望著我和秦朗。


    “鬼祟之人……”他頭翻著白眼思忖了一番,“沒發現啊!”


    “你再努力想想,尤其是第二天夜裏,小樹跑恭房期間,可見過什麽不明不白的人影?”


    “夜裏麽,那我就更不知道了。”呼延能咧嘴笑道,“我這人睡眠多些,基本天一黑我就睡著了,就算有人在我耳邊敲鑼都敲不醒我。”


    我額角黑了黑,忍不住問道:“看你身材魁梧,那貢院的監舍如此狹小,你也睡得踏實?”


    呼延能胖臉上竟現出得意神色:“冷姐姐你有所不知,我睡覺向來隨性,不挑時辰不挑地方,隻要把眼睛這麽一閉……”


    我正等他下文,卻忽聞他口中“呼”地一聲起,竟已靠在椅背上睡了過去。


    “鬼祟之人?不存在的!”


    眼前的莫大人一雙細長桃花眼望向秦朗,語氣中帶著抱怨,“抽調至貢院擔任試監,這活兒我本是不想接的,奈何我們文大人數遍整個大理寺,就屬我莫主簿最是心細有耐性,便回回都派了我去,我也隻得半推半就,真是命苦……”


    秦朗嘴角扯了扯,卻麵色如常道:“莫主簿辛苦,煩勞再仔細想想,你巡視戊字排監舍期間,確無閑雜人等出入?”


    “那是自然!”他說著又十分造作地捶了捶自己的腰,“你是知道的,我莫主簿做事最是仔細,但凡是我在值期間,每兩炷香的工夫巡視一遍。你別看來回不過幾十步的距離,來來往往走了幾百回,倒也有幾十裏路了,把我累的呦……”


    他說著還刻意瞟了秦朗一眼,見他依舊無動於衷的樣子,又癟了嘴道:“臨收卷兒,還被個毛手毛腳不長眼的倒黴孩子,從背後狠撞了我一下,生生把我跌個大跟頭,頸子都扭了。昨兒還尋安和堂的大夫給我拔了個罐子,如今滿頸滿背的紅印子,奎木狼大人你看看……”


    說著,竟真的扯鬆了衣領口,低了頭直往秦朗胸前湊。


    眼見一個大男人不住跟秦朗撒嬌,姑娘我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我這一笑,惹得秦朗臉色愈發的不好看,連連後退幾步道:“既然莫主簿無甚發現,我等便告辭了。”


    “這就走啦?”莫主簿顯然依依不舍,一雙細長桃花眼中秋波蕩漾,“奎木狼大人得閑了,記得尋我來還書……”


    我尚未聽他說完,已被秦朗拖著扯出門去。


    路上,我饒有興致地望著秦朗一張發青的臉,按捺不住問道:“你跟這位莫主簿,是舊識啊?”


    “大理寺主審三千營案子的時候,因幾個涉案官員的案卷,曾有些許往來。”秦朗悶悶地補上一句,“並不熟識。”


    我便忍不住笑道:“人家可一副跟你十分熟絡的樣子……話說,你借了人家什麽書,許久都不歸還?”


    我這話方出口,便見秦朗額角的青筋都顫了顫,“沒什麽書,你休要聽他胡說。”


    他這副啞巴吃黃連的樣子,愈發令我相信這裏麵有故事,再三再四地問了他一路,秦朗卻一副革命戰士落入敵手般的慷慨狀,表示打死也不說。


    “好,我這便尋莫主簿去,告訴他奎木狼大人約他今晚在臨淵閣飲酒並還他的書。”姑娘我悠悠起身,作勢出門去。


    明知道我在故意作秀給她看,秦朗卻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終悶悶地開了口:“也是三千營案子的時候,我有次奉殿下之命去取一個涉案官員的宗卷,卻被管卷宗的莫主簿在裏麵塞了本冊子給我……”


    “什麽冊子?”


    “龍陽十八式。”


    我剛入口的茶水“噗”地噴了滿地,“……然後呢?”


    “我一眼看得惡心,隨手就給扔了。”秦朗滿臉寫著“不堪回首”幾個大字,無奈地搖了搖頭,“誰料這斷袖還恬不知恥地回回跟我要。”


    不想秦朗生得一副好相貌,不但招桃花,還招餘桃。


    姑娘我實在忍無可忍,十分不厚道地趴在桌上,幾乎要笑得岔了氣兒,全然沒在意秦朗一張臉黑得要滴下水來。


    “曾幾何時,因我一個莫須有的婚約,某姑娘別扭得什麽似的,哄都哄不好。”依稀間,但聞他低沉的嗓音,帶著幾分慍怒,“如今我被人惦記了,你卻笑得這樣歡暢。”他自嘲地低歎一聲,“看來,我在姑娘心裏,確是不同了。”


    說罷,未等我咂摸過來他話中的意味,某狼已徑自起身而去。


    “哎……我不是……”待我後腳追出門去,人已如瞬間消失般不見了蹤影。


    徒留我一人,懊惱地用門板一下下叩著腦門兒,嚴重自我懷疑:冷心月你是不是傻?


    你男朋友被個斷袖調戲了有什麽好笑?有什麽好笑?!


    我不可思議地捏了捏自己笑得有些酸的臉,疑心是這兩日壓力太大,導致神經係統超負荷運作,連累麵部表情管理出現了紊亂……簡言之,有些神經不正常了?


    冷戰了月餘,期間還穿插了一段潘公子的告白,我與秦朗的關係本就有些別扭尷尬。昨日好容易因情急之下一句“老丈人看女婿”而緩和了幾分,如今又被我的一通笑驟然推遠。


    姓冷的,你就是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


    無法可想,隻好暗暗教訓自己:下次見麵,一定要多說幾句好話,哄哄那頭狼十分受傷的內心。


    然秦朗此番許是真的惱了我,以至於連那名“乙拾柒”號謄錄官的消息,都是派手下人給我送來的。


    “奎木狼人呢?”我故作不經意地問,心中卻有些悶悶的。


    “大人有公務纏身,一時走不開。令我來與姑娘傳個話,讓您盡快往國子監去一趟。”


    我隻得默默地歎了歎,動身往國子監去。


    來到國子監門口,正思忖我要尋個什麽理由進去,抬頭卻碰見了熟人。


    “冷……公子怎麽在這裏?”金捕快見我一襲男裝的樣子,忙不迭地抱了抱拳,“是李捕頭喊你來幫忙查案的?”


    我不置可否地問了句:“是個什麽案子?”


    “國子監學生馮某自縊。”金捕頭此番倒言簡意賅,“冷公子隨我來。”


    來到國子監的寢舍,碰上正在案發現場忙碌的李雷,遂上前問道:“死者在哪裏?”


    “原本吊在房梁上,我們趕來之後放了下來,如今……”他指指床榻,“國子監的學生,滿腹才華前途無量,怎地如此想不開……”


    我便疾步至那床榻前,伸手揭開了蒙著的白布。


    白布下露出一張年輕斯文的臉,不過二十出頭年紀,因長時間吊懸的緣故,膚色有些發青,脖頸上一條青紫淤血的勒痕看起來觸目驚心。


    我心中一陣駭然,“可知這馮生為何上了吊?”


    “我們在他硯台下找到遺書一封。”李雷將一張折疊整齊的信紙遞給我,“倒自述得清楚,說是迷上了秦淮河畔清怡院的姑娘玉小嬈,一心要為她贖身。他本是個寒門學子,拿不出那二百兩贖身銀子,便尋暗莊子借了高利貸。不想那娼妓拿了他的銀子卻翻臉不認人,債主又日日凶神惡煞地逼門討債,他心灰意冷無路可走,隻得做了這自戕之事。”


    李雷說罷又不禁嘖嘖:“秦淮河畔的風流豔骨害了多少人,如今的年輕人,當真是不學好。”


    我卻無心聽他的悵然感慨,將那遺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向李雷問道:“可對照過筆跡,確是死者寫的無疑?”


    “尋他同窗來看過,皆說是馮生的筆跡。還有他往來親密的朋友證實,說馮生近來確常常往秦淮河畔跑,應是所言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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