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晃得眼都瞎了。”謝京福幹咳兩聲。


    高遠方笑得眼睛也眯成了一條線:“您看到這個東西,一定會感謝我的。”


    “哦?”謝京福知道高遠方經常拿來一些明清朝的琺琅老器件給自鑒定,於是就定睛看著他從布袋子裏掏出一個“寶貝”。


    “這個據說是大清朝最好的琺琅師傅做出來的精品,要是有準,我就收藏了。”


    謝京福看著那是一個做工非常細致的琺琅鑲寶鼻煙壺,前後分別有喜福兩字,中間的圖案是“鸚鵡濡羽”。他的呼吸漸漸不勻均了。這是謝家先祖專門給琿貝子府做的器物,上邊的每一道紋路都帶著謝氏特有的痕跡,世事難料,居然重新流轉到自己手裏。


    他摩挲著那鼻煙壺細膩的花紋,對高遠方說:“你拿這東西給我,是不是不想拿回去了?”


    高遠方的笑容給人一副令人啼笑皆非的感覺,他擠了擠眼,哈哈大笑:“這些年麻煩您老人家,心裏總是過意不去,總覺得該回報您老點什麽,這不,機會來了!”


    謝京福“哼”了一聲:“你小子這些年也不白和我混來著,居然也連成了火眼金睛,連我謝家專有的手法都看的出來了?”


    “那是自然,跟著大名鼎鼎的謝氏傳人混日子,我不長進才怪!”


    謝京福被這個小三十歲的家夥馬屁拍得有些哭笑不得,隻好擺擺手:“既然這是你的心意,我就笑納了。不過,隻在我這裏放三年,如果三年後,這鼻煙壺的主人還沒有出現,你就把它收回去吧!”


    高遠方看到老人的眼神裏現出一種自己看不懂的期待。漫長的歲月並沒有將這份期待帶走,而是依舊如春花般燦爛。


    君住運河頭,我住運河尾。世上有很多我們看不懂的故事,在運河畔悄悄流淌。


    2017年的5月,傅華第一次見到親生母親,竟然是在母親彌留之際。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單,和她白色的銀發相映成輝。妹妹馮淼已經和兄長相認,他們一起走向自己的母親。她這一生,曾經不甘心、不情願,到頭來安之若素地活著,也將自己的光芒散發出來,成為杭州有名的絲綢設計大師。


    是時光成就了我們,不是我們成就了時光。傅華終於懂得了這句話的意義。


    伊杭的神情略顯疲憊伸出手來,細弱的手指,青筋骨氣,褶皺重生,卻很溫暖。在被自己兒子接受的那一刻,眼淚變成了河流。


    “其實,從民國以來,我們滿人早就失去了貴族的地位與俸祿,更是無緣去攀爬走仕途,大部分人隻能靠做些小生意糊口。富察氏的一支曾經隨著清帝到過滿洲,所以留在北京的我們這一支生怕無端惹上是非,這才改成了漢姓,我的祖母其實就是漢人,滿漢早已經成為一家,不分彼此了。謝家不願意要我這樣的兒媳,其實就是怕我的身份在新國家心格局裏再次遭遇磨難。但是曆史真的可以證明,不會了。這是一個更加充滿了人道主義情懷的國家,我們的生活已經有了翻天地覆的變化,這一切的擔憂都是曆史了。”


    “我失去心中摯愛,卻得到一知心人。淼淼的父親是個有韜略有擔當的男人,這些年無論還是公私合營還是文革十年,他都用自己的智慧避開了那些政治和經濟上的漩渦,他讓我去讀書、做設計師,他給了一條最溫情飽滿的路。他在改革開放那年,忽發心髒病離開了我們,臨終時都在安慰我,他說,他知道我眷戀北京的親人,但是我隻有留在杭州,才能完成心中的夢想。事實上他是對的,他懂我,知道我心中也有一個藍花夢,我的載體是那些美麗的絲綢,如水般滑膩的絲綢,柔能克剛,我以我內心的柔性和堅持,最終達成所願。有了這樣的寄托,所以這幾十年,我才能支撐下來。”


    她拿出那個鐲子遞給兒子,“我早就在他的房間裏看到過這個鐲子,知道他每天在房間裏敲打,都是為了給我一份最美好的回憶。你告訴他,我一直知道,他從來不肯多說的,就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


    傅華接過鐲子,感到這青藍光芒中透露出歲月的沉澱,這沉澱給了人後半生活著的勇氣和力量。


    “兒子,告訴你的養父,我在運河的另外一端,為他祈福。”這句話說完,伊杭的手忽然垂了下來,人已經停止了呼吸。


    傅華將頭埋起來,嚎啕大哭起來。房間裏都是哀慟。


    母親的生命裏,有夢,有遺憾,有堅持,也有深深地眷戀。


    傅華和吳美瑩再回到北京,他們並沒有直接回去,而是一起到了運河邊上。這些日子乍暖還寒,玉蘭的蕊珠已經萌出,期待著陽光的揮灑。他們有了共同的默契,於是相互微笑著,一起將那隻手鐲拋入了水裏,手鐲入水的瞬間,隻存在過一個淺淡的漩渦,很快就沉了下去,不足以引起人的注意。


    傅華看到吳美瑩仍然在沉思,忍不住問道:“你這一次要呆多久?是不是真的打算離開北京了?”


    “誰說我要走的,別忘記,我是來學習景泰藍製作技術的。”


    傅華無奈地一笑:“我是說,你肯定嫌棄我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家夥吧?”


    吳美瑩笑道:“你這是在試探我對你的態度嗎?”


    傅華聽到這樣直接的問話,反倒不知道怎麽回答了。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猜不透吳美瑩的心思。


    “其實,你有著骨子裏最純真的善良,隻要可以安靜下來,不愁做不出好琺琅來。”


    “為什麽這樣認為?”


    “那個鼻煙壺賣的錢,你並沒有自己花掉,而是將錢寄到西藏山區的學校裏,資助那些窮苦孩子讀書了。還有,胡同裏的李奶奶家的女兒常年在外地上班,回不來,家裏的電器修理、下水道堵塞什麽的,這些年都是你做的。還有,你喜歡咖啡店的那個位置,不是因為你喜歡享受那些小資的生活,而是因為你知道謝京福老師經常會獨自坐在咖啡店對麵的路邊長椅上沉思,那個角度正好是觀察那個位置的最佳點。你擔心他的腿腳不好,回去太晚會摔倒,於是便常常偷偷跟在後邊默默守護著,你的心裏從來沒有一刻是冷漠的。”


    這番話居然說得傅華麵紅耳赤,覺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他很靦腆地說:“這些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們畫畫的,都有一雙善於觀察到美的眼睛,所以我可以看到你的內心,你有這樣的心,其實早晚都是可以飛起來的,什麽時候都不算晚!”


    傅華就這樣看著吳美瑩轉身,一邊走一邊悄悄掩口笑,頓時也明白自己該怎麽走路了。


    回去的時候,天色已晚,走在自己熟悉的胡同裏,傅華覺得,每次和吳美瑩一起,每一步都如此踏實,黑暗仿佛已經擋不住自己的腳步了。


    傅華躡手躡腳地進到養父的屋子裏,裏邊依舊漆黑一片,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他放心地離開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發現,自己離開這樣久了,房間裏卻一塵不染,原來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老人的心裏。他覺得自己的越來越感性了,鼻子又酸楚了,


    半夜醒來,似乎聽到養父的屋子裏有動靜,傅華急忙衝了出來。屋門是半掩的,透露出一片溫柔的燈光。燈光下,老人的身影濃重,正戴著老花鏡,蘸上白芨,將那密密麻麻的銅絲一點點粘上去,他那粗大的手指靈活驅遣著那些彎曲的銅絲,如同繡花一般,集聚了所有的心誌。


    傅華看得很清楚,那是一隻新的藍色景泰藍手鐲,青藍的底色,古樸的纏枝線紋,考究、嚴謹、傳神而美妙,傳遞著生命的旋律。


    而老人那彎曲的身子,如一座沉默無語的橋,連接著彼此牽掛的兩端,綿長相思化為運河之水,靜靜地守護著遠方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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