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氏“琿貝子府”已經成了一個時空的符號,但是這個曾經的貴族榮耀並沒有因此而褪色,知道這緣由的便還是按照老習慣稱呼一聲:“琿貝子”。謝京福的祖輩已經為琿貝子府做了多年的琺琅,雖然早已經沒有主仆關係,但是這情義是斷不了的。


    謝京福曾經跟著父親來過幾次,但是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姑娘。姑娘的手纖細靈活,肌膚如凝脂白玉一般,美麗的眼眸如秋水長波,深邃無底,令人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謝京福正想問話,忽然看到姑娘的絲巾被風卷起來,漂浮著,又落下,悄然掛在杏樹的枝頭。姑娘凝神作畫,沒有發現,隻是一邊描一邊喃喃自語:“這顏料真真太敗了,可惜了我這美春光!”


    謝京福這才看到,那些顏料實在是最低廉的貨品,所以才枉費了姑娘這一番心思。這國畫的顏料與琺琅釉料有所不同,琺琅的釉料有極其特殊的配方,顏色更有透明的質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要畫出好的畫,又怎麽能沒有上等的顏料呢?


    謝京福想起父親曾經說過,這是最後一次給琿貝子府裏做琺琅了。府裏早已經入不敷出,唯一的兒子長孫,幾年前已經輾轉去了法國,杳無音信,眾多的親友也不再來往。府裏如今隻剩下個側福晉帶著個女兒艱難過活。貝子府已經連琺琅的工本費都出不起了,謝家是個琺琅匠,也沒有多少錢財可以長期貼補,所以隻能斷了這條路了,想必琿貝子會體恤吧!


    姑娘終於看到自己的絲巾高懸於半空,不由急了起來。謝京福猜到,這便是貝子府裏最後一個未曾出閣的庶出格格,原來卻是這般靈秀模樣!


    他想到這裏,不由輕咳了一聲。隻見姑娘轉頭,莞爾一笑。謝景福就在那個瞬間,心髒劇跳,眩暈了片刻。


    等他清醒過來,就聽到姑娘說道:“你來得正好,那邊有個竹竿,快幫我取下來。”


    “格格認識我?”謝京福覺地新奇萬分。


    “我雖然不認識你,但是你長得和原來我們家做琺琅的謝師傅簡直是一盒模子刻出來的,何況你手裏還抱著那個琺琅瓶子,猜也猜得出,你必是謝師傅的後人!”


    謝京福釋然,暗暗讚歎這個格格果然是貴族之後,不禁美貌還聰慧異常。


    “還有,以後不要管我叫格格了,現在別說沒有大清朝了,就是有,我也怕死當這個格格了,恐怕早就逃離了,叫我伊杭吧!我們家早就改漢姓了,叫我傅伊杭。”


    謝京福的嘴唇艱難地動著,好不容易才吐出“伊杭”這兩個字。


    他低著頭,放下琺琅瓶子,找來竹竿,跳了幾下,湊巧就勾住了那條絲巾,絲巾穩穩妥妥地回到了伊杭手裏。


    “我額娘是我阿瑪從杭州帶來的,我額娘忘不了那裏,所以就給我起名叫伊杭,我是很喜歡的。”伊杭看到眼前這個帶著些滄桑的男子,自己居然沒有任何戒備,還願意說出這些話來,自己忽然覺得有些嬌羞,於是低下了頭:“謝謝你!”


    謝京福笑笑搖頭:“這可算不得什麽,要說起來,我們謝家幾代人都是受了貝子府的福蔭呢!”


    伊杭輕輕皺了下眉:“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罷!我們家現在是坐吃山空,我額娘生病,阿瑪又戒不了好賭的毛病,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謝京福忽然發現,許多年了,自己一直專注做琺琅器皿,從來沒有和一個女子麵對麵說過這麽多的話。也有人曾經試圖給自己做媒,但是那些姑娘隻和謝京福處了幾天,便受不了他的沉默寡言,於是不了了之。時間久了,便沒有人來給他介紹了。父親成日裏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也是充耳不聞。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都已經三十八歲了,眼前這個姑娘正是豆蔻年華,自己居然想入非非,不由自慚形穢起來。他扛起琺琅瓶,說:“我給放到屋子裏去吧!”


    伊杭又歎了口氣,說道:“就放最外邊的過道裏吧!我額娘說是給我用來做嫁妝的,但是怕是等阿瑪回來,就會不見的。昨日裏來了幾個人,說是我阿瑪欠了他們的賭債,要讓我們還債,我額娘沒有辦法,隻好把自己手上的鐲子給人家了。那也是她說要給做嫁妝的東西,可是……”


    姑娘沉重的歎息聲,擊中了謝京福心裏最柔軟的地方。他想說什麽,又被伊杭的聲音給擾亂了心:“我這幅畫就差些藍色料了,藍色是天空的色彩,最幹淨的顏色,用在這幅畫裏最好看。”


    他瞥了一眼那畫,居然呆了。她畫的是杏花,確是漫天素色白底藍色杏花!


    隻有一種顏色的畫。


    “果然是好畫兒!”


    “我不信,你肯定覺得我這種畫法顛覆了傳統的意蘊吧?可是,誰讓我最喜歡那琺琅藍呢!可惜了,我阿瑪不給我買顏料,那種顏色叫花青色。”


    謝京福的眉毛忽然揚了起來,自小跟著父親,成日裏與那些釉料大交道,也會經常去畫坊裏找尋靈感,所以也就慢慢了解了那些國畫的元素。


    “其實,那些顏料本來就是礦泥植物製成的,什麽朱砂、鈦白、藤黃、胭脂色都是可以自己製取的,還有那藍色,本來就是水邊蓼藍製成的,可以自己做呀!”


    伊杭聽得眼睛亮了:“你真的可以?”


    這些年謝京福做了很多琺琅器,也有被外國人買走的,心中雖然覺得欣慰,卻遠遠不能和今日看到這個姑娘的笑容相比感到開心。


    “你隻知道花青色,可不知道那花青色是怎麽製成的?”


    “你知道?”伊杭看著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琺琅匠,臉上由於長時間的勞作,褶皺早就掛滿了額頭,眼神裏也寫著歲月的沉澱,卻懂得別人輕易不會去探尋的事。


    “就是那蓼藍的葉子發酵製成的靛藍泥,靛藍泥曬幹磨粉就是藥房裏最常見的青黛粉,磨得精細的那部分就是花青,粗做的也做染衣服的染料。”


    “那青黛粉也可做繪畫的顏料?”


    “我可以試試,做好了便送過來。”謝京福此刻,早已經忘記了父親的叮囑,這是最後一次來貝子府了。


    “伊杭……”內室忽然傳來一聲嘶啞的呼喚。


    伊杭應了聲:“我額娘醒了,我得去照顧她……師傅,我會告訴阿瑪。你來過了,謝謝……”


    謝京福聽到那宛若鶯啼的聲音一字一字清晰傳來,腦袋裏瞬間“轟”地響了一下,很快就回神點頭。


    看著那玲瓏有致的身軀掀開了簾子,消失在裏邊。他心頭和那一樹一樹的杏花一般,熏熏然又開了俏麗的幾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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