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李如鬆決定返回開城休整一事,宋應昌一開始並不十分理解,按照他的看法,既然大軍已經源源不斷抵達,戰場形勢也已經明顯好轉,此時難道不該趁勢反擊,甚至幹脆一路追擊並攻克漢陽麽?


    因此等李如鬆回到開城之後,立刻被宋應昌找去問話。由於李如鬆身上雖未帶傷,但滿身血汗都未來得及洗淨,兩人見麵自然也沒時間多客套。


    宋應昌直接進入正題,問他為何撤兵回開城,並說自己這邊甚至已經指示軍需後勤方麵加大力度趕緊往前線調集物資了,結果他這一撤倒好,自己所有的指示又要趕緊派人撤銷並更改。


    李如鬆雖然精神氣看來依舊不錯,但嗓音卻做不得假,一開口便是強烈的嘶啞感,他搖頭道:“現在打不得漢陽了,今日之戰,末將光損失的家丁就超過一千,那都是從家父手中久戰成軍的真正精銳,便不說以一敵百吧,但其在遼東與蒙古、女真戰之,以一敵十是常有之事。


    經台,這些損失不同其他,一來無法掩蓋,做不得假;二來影響軍心士氣,沒有他們在,麾下即便再多十萬兵,也未必能如臂使指;三來就是之前末將和朝鮮人說的了,火藥等物資消耗巨大,尤其是末將也沒料到會有這樣的血戰,藥材藥物還不知是否足用。


    綜上這三點,末將認為必須停下來休整補充一番了,要不然按照當前我軍的狀況去漢陽與至少十餘萬倭軍決戰,打得好或許是個僵持,萬一打得不好,那恐怕連之前取得的戰果都要化為烏有。”


    說完這些理由,李如鬆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心態,稍稍一頓之後又特意補充了一句:“以上這些話皆是末將肺腑之言,經台若仍堅持我部出擊,末將……仍將奉命,但末將也必致函高閣老,以為訣別。”


    宋應昌聽得他這番話,尤其是最後這段話,當真是哭笑不得,不過轉念想想卻也能夠理解。畢竟是李如鬆嘛,跟他合作過的文官有幾個說過他的好話?似乎除了高閣老之外,那是一個也沒有了!


    為什麽會導致這種結果呢?宋應昌在接受經略一職之時就認真想過,李如鬆是個極有主見的家夥,出身頂級將門,自己幾無敗績,平時肯定眼高於頂,對於絕大多數文官的作戰指揮必然看不上眼。


    在這種情況下,除了那位同樣百戰百勝的“天下第一文帥”高閣老之外,哪位文官對他的指揮指手畫腳是他能接受的?


    雖然高閣老當時是經略,自己現在也是經略,可人家高閣老能命令他是靠自己的威望,自己現在要靠什麽?隻能靠自己是高閣老一派的……因此就有了李如鬆剛才那句“末將仍將奉命,但末將也必致函高閣老以為訣別。”


    換句話說就是如果你強行要我進軍,因為你是高閣老的人,我還是會給麵子聽命,但我也必然親自找高閣老討個說法!


    宋應昌當然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否則高閣老怎麽看自己?這不是典型的禦下不力麽!何況李如鬆剛才那番分析本來就有道理,他最精銳的部下死傷過千,那是鬧著玩的嗎?


    前次伐元之戰那樣重大的戰役裏頭,李家軍最核心的嫡係前前後後可能也就損失了千把人,但援朝和伐元孰重孰輕?局部一戰和完全一戰又豈可同日而語?所以李如鬆堅持要求休整完全合情合理,宋應昌一開始就不打算反對。


    於是宋應昌連忙聞言安慰,表示這樣的決斷合情合理,自己找他來隻是為了了解情況,以便回報朝廷和應付朝鮮方麵,讓李如鬆不必為這些事情煩心,好好整備軍隊,恢複實力,以圖漢陽。


    李如鬆見宋應昌如此態度,也算是鬆了口氣,謝過之後便即告辭,說要去探視傷員、祭奠陣亡勇士。宋應昌見他滿身血汙,勸他先回去沐浴更衣,李如鬆強笑著搖了搖頭,隨即告辭而去。這位遼東虎將的腰背依舊挺得筆直,似乎從來不會彎曲一般。


    而與此同時,朝鮮朝廷也因為李如鬆的決定展開討論,鄭澈奏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提督李如鬆此次戰於碧蹄館,雖未能進取漢陽,但也稱不上戰敗。隻是李鎰將軍阻攔明軍後撤時,卻被以抗命不遵為由慘遭施暴。”


    伊鬥壽進言道:“在王京,每日都有百姓被倭寇屠殺,明軍居然還視我朝鮮的將軍如奴隸牲畜一般隨意毆打,真不知究竟是援軍還是敵軍。”


    兵曹判書李恒福也進言道:“即便明軍擁有朝鮮的指揮權,也決不可肆意淩辱朝鮮官兵,必須嚴懲明軍,直到獲得承諾,再奉還朝鮮軍獨立軍權為止。”


    李德馨同樣奏道:“殿下,若不追究此事,朝鮮將成為明朝笑柄,朝鮮將士和天下百姓也必極為寒心。”


    平安道觀察使李元翼奏道:“現在軍營中已經沸沸揚揚,與明軍衝突一觸即發。另有人說,若是分朝尚在,絕不會視而不見。”


    鄭琢最後補刀道:“既然群臣意見一致,還請殿下召宋經略前來追問其責,多加叮囑。”金應南等群臣也一致請求李昖振奮朝鮮,懲治明軍犯官。


    這次百官齊心一詞,李昖也不能再視而不見,隻好準奏,並立刻安排召宋應昌相見。


    雙方相見,李昖便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隻需重整軍備再戰即可,朝鮮雖是受明軍援助,但明軍也不可如此藐視一國將領,肆意欺辱成何體統!這便如同在藐視寡人和朝鮮朝廷。寡人想,皇上在命令出兵之時,不會也命令到該如此對待朝鮮吧?”


    宋應昌站得筆直,口中答道:“殿下,本部堂隻聽聞李如鬆遭受敵重兵伏擊北撤,卻還不知有如此之事,真是萬分意外。本部堂會立刻派人問責李如鬆及涉案將官,絕不會再發生此類事件,請殿下放心。”


    李昖嘴角微笑:“既然經略如此說,寡人又怎麽會再去計較呢。經略請坐,隻是寡人還有一個請求,如今戰勢良好,各地匯聚而來的朝鮮士卒漸漸增多,所以寡人想將朝鮮軍從明軍的指揮中獨立。如此一來,想必衝突事件也就不會發生,朝鮮軍也將在今後與倭寇的戰鬥中更加士氣高昂。”


    宋應昌見李昖得寸進尺,小飲一口清茶之後再次起身,拱手道:“多謝殿下賜茶,想必朝鮮軍在獨立指揮之後定會戰力倍增,並將倭寇徹底擊潰。既如此,本部堂也可以立刻撤兵遼東,回京複命。


    請殿下放心,本部堂會向皇上如實陳奏,就說朝鮮必能堅持到底,將倭寇全部殲滅,而我大明已經盡到宗主國之大義,接下去隻要觀戰助威即可。”


    聽到此言,朝鮮君臣無不驚愕。李昖大吃一驚,急忙挽留,表示單靠朝鮮自身難以收複國土。宋應昌一臉詫異,問道:“方才殿下不是還說,隻要朝鮮軍能獨立出來,便會更利於戰鬥麽?既然我明軍已然成了幫倒忙的,那還不早早回去,留在朝鮮餐風飲雪作甚?”


    李昖連連否認,表示自己萬無此意,沒有大明援軍是萬萬不能擊敗倭寇的。


    宋應昌輕輕一笑,道:“殿下,若有可行之建議,本部堂自然都會接受,但此事實在過於荒謬。朝鮮大臣對受到我大明統一指揮一事一直抱怨不平,本部堂也早有了解。其實說到底,不過是所謂的自尊心受挫,急於找回顏麵而已,並非是我明軍仗勢欺人,要將朝鮮納入指揮之下,而是將指揮係統有效統一乃是戰場決勝之要素之一。


    這裏本部堂試舉一例,蒙古右翼十萬鐵騎、幅員萬裏,但自先帝隆慶年間達成朝貢起,便納入我大明指揮之下,高閣老曾數次指揮其軍作戰。本部堂可從未聽說順義王在戰時要求自行其是,而不聽高閣老指揮的咄咄怪事!


    十萬蒙古鐵騎是何等強大之軍力,想必殿下與朝鮮眾臣心中當有公論,他們都能老老實實在大明指揮下作戰,更何況朝鮮軍並未具備地區獨立作戰取勝之能力,卻強要享受比順義王更高的待遇?


    若朝鮮果真有如此能力,則一開始就不必向大明請求救援。如果殿下希望朝鮮軍獨立作戰,那就請向我、向朝廷、向皇上展示朝鮮之力量。”


    說罷,宋應昌揚長而去,而朝鮮君臣無言以對。


    事後不久,李如鬆得知宋應昌因為明軍毆打朝鮮將領一事對朝鮮做出過口頭上的問責承諾,因此主動來向宋應昌請罪。


    宋應昌這次似乎沒有之前好說話,上來就是一頓教訓,道:“孤軍深入,輕犯敵鋒,幾致不測,而大將若死,則皇威大損!屆時數萬將士都將被你牽連治罪,如何殲滅敵寇以複皇命?


    你父李寧遠用兵有方,膽大心細,有勇有謀,你卻如此魯莽冒進,須得好生反躬自省,不可再有此冒失行動。”


    宋應昌知道如果光是批評李如鬆,以李如鬆的脾氣恐怕未必服氣,因此搬出來和他做對比的是其父李成梁。大明朝孝道大似天,你再牛逼,難道還要跟你爹論一論高低?信不信李成梁大耳刮子抽你?於是這樣一來,李如鬆就無話可說了,隻能乖乖領訓。


    但宋應昌接著卻又說道:“不過此戰也並非一無是處,北軍勇猛以令敵寇膽寒,也是在你治下才能有如此戰力,換做平常軍旅早已伏地請降。


    以寡敵眾,麵對十倍之敵依然能堅守待援,最終擊退倭軍主力,此事我自會為你請功,而內閣中有高閣老在,自然也不會看不到此戰之艱難和你臨戰之勇氣。”


    這就是打一棍子給個棗,李如鬆還能說什麽,隻能拜謝了。宋應昌是經略,身份貴重,說完這些便先行離開。


    但他這一走卻出了點情況,此前受到區別對待的南軍官兵逮著機會,借此局麵對北軍冷嘲熱諷,發泄對上次報功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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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南將王必迪就公開質問李如鬆道:“拋棄大軍僅率先鋒出擊,結果陷入重圍,倘若主將有個長短,全軍必士氣大挫,甚至潰退,如此主將不當嚴懲麽?”


    其餘南軍將領如駱尚誌、吳惟忠等人也都出言指責,而李如鬆不加理會,徑自離開。祖承訓、查大受等北軍將領則反過來指責南軍目無上官,南北軍將領不歡而散。


    不僅將官之間,幾日來南北軍士兵也爭吵不休,彼此譏諷辱罵,終成兩方大規模鬥毆,明軍大營一時大亂。宋應昌及時出麵令人鳴炮製止,令親兵抓捕南北軍士兵領頭鬧事者就地斬首,公開訓示並頒行獎賞安撫大軍。


    經過碧蹄館一戰,李如鬆親軍死傷甚多,不少親信猛將都戰死沙場,自家精銳受到重創,回頭看看,甚至自己也險些喪命。如果說這些還算將領慣見之事,那麽南北軍矛盾重重,互不相容,自己這提督到底還能不能指揮得動南軍,又能不能在戰場上信任南軍,那就難說了。


    在這樣的心思之下,李如鬆戰意陷入消沉,連開城也不想要了,幹脆借口損失過大,一路將李家軍主力後撤至平壤。宋應昌強令不動,氣得僅率李家軍之外的其餘軍隊駐紮開城,號稱日軍若來,自己這經略就死在開城算了。


    不過好在此時日軍並不會來。這次碧蹄館血戰,事實上明軍前後真正參戰的兵力隻有六千,而日軍參戰兵力高達四萬三千,最終結果卻是明軍傷亡千餘,日軍傷亡四五千之多。李如鬆在心疼他的核心嫡係不假,日軍又何嚐不是被打怕了?


    小早川隆景這位智將親自指揮,立花宗茂親率精銳作為先鋒,早期以十倍兵力合圍李如鬆三四千人卻始終啃不下這塊硬骨頭,反而崩掉了自己的門牙。這戰果一出來,日軍自問能守住漢陽都是天照大神保佑了,哪裏還有膽量進擊!


    現在日軍方麵正一門心思找國內求援,如若不果,那就得考慮南撤了。不過明軍方麵因為李如鬆擅自後撤,卻也鬧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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