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侯!世襲罔替!


    這聖旨一出,全場先是一陣死寂,匯十餘萬人而鴉雀無聲。繼而,忽有人用蒼老而厚重的嗓音大聲讚道:“《書》曰:德懋懋官,功懋懋賞。聖上不吝封侯之賞,非寄望於高南寧一人,實乃期許於滿朝之文武也……老臣為高南寧賀,為聖天子賀,為聖祖神孫賀,為社稷江山賀!”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注發聲之處,卻見老態龍鍾、顫顫巍巍地老定國公徐文璧上前一步,推金山倒玉柱地跪拜下去,俯身一動不動,這才發覺自己已然遲了一步。


    定國公徐文璧者,大明朝中山王徐達八世孫、定國公徐增壽七世孫。其於隆慶二年襲封定國公。隆慶五年,在廷議中讚同俺答封貢。朱翊鈞即位後,改掌後軍都督府事。


    徐文壁為人小心謹畏,甚受今上親信,久為“班首重臣”,屢代其郊天、祭祖,更是生產建設兵團成立後的首任司令,累加至太傅兼太子太傅,堪稱在世武臣、勳貴之第一人。


    高務實凱旋歸來之前,劉馨、高陌等私下聯絡各方,惟徐文璧不曾給予明確答複,而是言辭閃爍、含糊其辭,讓劉馨等人誤以為這老狐狸打算明哲保身到底。


    誰曾想,他老人家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王炸。其以頂尖勳貴之爵、班首重臣之尊,一番話不僅將皇帝重賞高務實的性質從“任人唯親”上拉走,而且上升到對滿朝文武實心任事的期許上。


    然後他明確表態,用“為某賀”,一步步從高務實本人,到皇帝,到列祖列宗,直到天下社稷“賀”了個遍。不消說,這就是最明確的表態,最堅定的站隊。


    文官們此時仍然震驚於皇帝那句“其封如韓國公故事”之中不可自拔,發生徐文璧帶頭肯定這麽大的變故依然腦子發僵,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而武臣勳貴們可不會考慮那麽多,尤其是朱應楨和張元功二人,真是差點沒氣炸了肺。


    當然,他們不是氣高務實封了爵,而是氣徐文璧搶功。這老不死的明明是北洋海貿同盟的核心大佬之一,平時卻偏偏做出一副和高務實交情泛泛的模樣,但到了有這般“首倡之功”時卻是一刻也不肯落後,急吼吼地第一個跳出來摘桃子——您老不是纏綿病榻一年多了嗎,怎麽這會兒如此動作迅捷啊?


    “臣附議!”朱應楨與張元功急不可耐地連忙跟進一步,宛如有過無數次排練一般齊齊拜倒,連口裏說的話都異常同步:“高司徒封侯不僅是天下之望,更是陛下對群臣殷殷之盼,臣等皆以為大善!”


    朱翊鈞見三大國公先後表態,大喜過望,剛要誇他們幾句,卻見他們三人之後二十餘名候、伯也都踏前一步,口中高聲附和道:“臣等附議!為司徒賀,為聖上賀,為天下賀!”


    “好好好,看來列位愛卿果然與朕同心,好!”朱翊鈞說著,目光朝另一邊掃去。


    另一邊自然便是文臣班列,不過朱翊鈞眼神掃過的時候,發現在武臣勳貴班尾處居然還跪著須發斑白但魁梧矍鑠的李成梁,心中不覺一動,暗暗稱奇。隻是李成梁看來十分老實,俯身跪在自己的位置上,別說不曾抬頭,甚至整個人都紋風不動,因此倒也瞧不見他的神情。


    當朱翊鈞的目光徹底轉向文臣班列,站在班首的內閣首輔申時行便瞬間坐蠟了。


    皇帝封高務實為南寧候,申時行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世襲罔替,申時行也可以接受。然而,“其封如韓國公故事”就萬萬不能接受了!


    因為,韓國公李善長是開國封爵之中的文官之首,同時也是文臣封爵這一類在大明朝極其少見、僅止於開國前期的特例之一。文臣封爵最大的優點,便是即便封爵也依然可以在朝中擔任文官,理論上便能以勳貴身份而宰執天下,絕非武臣封爵那般要被限製在五軍都督府這個清水衙門裏吃幹飯!


    在事前申時行與王錫爵的推斷和預估當中,高務實伐元凱旋之後對他們最壞的一種可能便是其以文臣封爵,但兩人都覺得這事兒發生的概率極低極低——畢竟這先例實在太少了,而且高務實這一次大功畢竟是戰功啊,你皇上怎麽能視而不見,非要給他以文官身份封爵呢?這……這簡直不合祖製啊!


    然而,盡管有一百萬個不情願,但眼下想要說出“臣反對”這三個字卻實在太難!


    申時行一瞬間便想明白了整個這件事之中的好幾處關鍵:首先,皇上為何要搞出如此大的排場,以祭太廟之禮,八奏而郊迎?皇帝為的是造勢,造最大的勢給高務實和他自己表功!


    一戰而達成二祖列宗之夙願,為大明取代前元的合法性徹底正名。這樣的功勞誰敢說不重要,其中的意義誰敢說不重大?在“足可告慰二祖列宗”的情況下,以孝治天下的大明皇帝給立下首功的高務實封個爵又如何?封個“文爵”又如何?你敢說當不起嗎?


    誰敢說這話,那可不隻是打皇帝的臉,那是在打二祖列宗的臉!試問爾等有幾顆腦袋夠砍?怕不是想落個誅十族的下場!


    其次,這次凱旋原本高務實是打算悄然一身回京,結果才到延慶州便被皇帝叫停。皇帝不僅讓他把禁衛軍帶回來,後來甚至幹脆讓他一並將把漢那吉等蒙古首腦攜來。


    申時行原先以為皇帝隻是想樹立權威,讓蒙古人從此徹底認識到天命以變,全在大明,今後必須規規矩矩、老老實實效忠於大明而已。


    然而此時他卻恍然大悟,皇帝這一手至少是一箭雙雕,除了前麵這一條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一條。那就是當他當眾宣布對高務實的文臣封爵之賞後,哪個文官敢當著蒙古人的麵反對皇帝的聖旨?


    這可是自揭其短於異族眼前,要論起性質來……廷杖杖斃隻怕都嫌輕!


    再次,在武臣勳貴們由班首重臣領頭,另兩大國公立刻附議,其餘勳貴一個不落全都表示完全讚成的情況下,皇帝意味深長地說了那句“列位愛卿果然與朕同心”。


    這話什麽意思還聽不出來麽?這封賞就是皇上的本意,讚成封賞就是與皇帝“同心”!那麽反過來呢?武臣勳貴們個個與皇帝同心了,你們文臣莫不是偏要與朕“離心”?


    可別忘了,在此時此刻,皇帝正由“與朕同心”的十餘萬大軍拱衛著,是其君威最盛之時!此刻表現出與皇帝“離心”,恐怕下一刻就有人能想辦法讓“三軍震怒”,然後這“離心之臣”便隻能血濺五步了。


    申時行不禁有些恍惚,當年那個戰戰兢兢的小皇帝,曾幾何時已然如此深謀遠慮,甚至稱得上老奸巨猾,可以在悄然之間將如此多文臣玩弄於股掌之間了?


    想當初,即便是世廟,也不是依靠這種手段啊!至於先帝穆廟,更是全憑高拱一人支撐,而皇上……申時行忍不住抬頭看了皇帝一眼,卻隻見朱翊鈞微微抬著下巴,臉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有一種貓戲耗子的戲謔。


    申時行很是忿忿不平,但卻不敢久與皇帝對視,隻能立刻垂下首來,思緒百轉卻一籌莫展。就在此時,他忽然聽見背後傳來王錫爵輕輕一咳的聲音。申時行猛然警醒,此時所有人都在等著他表態,他焉能遲遲不語?


    申元輔心中一聲長歎,整個人宛如被抽掉脊骨的蛇,軟塌塌地拜倒下去,口中道:“臣……附議。”


    申時行的聲音實在有些虛弱,隻有離點將台最近處的閣部、部堂等高官才聽得清他的話,但隻要聽到他的話,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濁氣。這些歎氣的聲音各不相同,有些是放下心來,有些是忿忿不平,有些是悵然若失,有些是……一言難盡。


    “申先生也同意,那就最好了。”朱翊鈞嗬嗬一笑,明明語氣中聽不出任何一絲煞氣,甚至顯得有些過於溫和,但偏偏他的每字每句傳到眾人耳中,卻皆如刀鋒般冷冽:“……那麽其餘列位臣工呢?”


    “臣等……”有些人還在猶豫,而吳兌、梁夢龍等人已經準備表態,可是還隻說了兩個字,就被一陣驚濤駭浪般的聲音打斷:“吾皇聖明!吾皇聖明!……吾皇聖明!”


    眾臣大吃一驚,這怒濤般的聲音居然是從點將台最近處的錦衣衛開始喊起,然後傳導一般的引起生產建設兵團跟著喊,最後是不遠處的禁衛軍,乃至於蒙古二部騎兵,最終演化成十幾萬大軍全部高聲歡呼。


    不少文官心中大罵:你們這群丘八懂個屁,跟著亂喊什麽聖明!


    可惜,再如何硬氣的文臣,在十幾萬大軍的歡呼中也絕不敢說半個“不”字,何況這些人還都是站在皇帝同一個立場上的。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楊貴妃當年也隻能去死,何況他們這些人誰有楊貴妃那般的恩寵聖眷?


    吳兌與梁夢龍悄然對視,趁著“吾皇聖明”歡呼聲的間隙,齊齊大聲道:“臣等附議,吾皇聖明!”


    他倆一開口,勢頭就更止不住了,實學派文官們紛紛高呼“臣等附議,吾皇聖明”。緊接著,早已發覺大勢不可阻止的中立派官員也順水推舟開始“臣等附議”。到最後,早已看出大勢已去的王錫爵也不再猶豫,一樣表示附議。


    開國初期之後,除英宗複辟之外,第一個以文臣之身而封爵的侯爺就此誕生:南寧候高務實正式受封!


    朱翊鈞畢竟尚不及而立之年,想到自己精心設計的這出大戲終於完全按照自己的意誌唱到終場,難掩心中的痛快,仰天大笑三聲。然後他快步走到高務實麵前,又從身旁的陳矩手中接過金盤,打量了一眼上麵擺放著的免死鐵券等物,暢然笑著道:“南寧候平身,接旨受封吧。”


    然而沒有人料到,事到如今居然還能出意外——高務實定定地跪在皇帝麵前一動不動,口中卻道:“臣自問確有微薄之功,但恐不足獲此厚賞,請陛下三思。”說罷,砰砰砰磕了三下,看起來著實情真意切。


    朱翊鈞皺眉道:“伐元之功何其大焉,豈不足區區一候?錯非愛卿出仕才止十餘年,依朕之意,即便國公之賞亦是夠的。”


    “然此著實破格,或恐為後世憂。”高務實的語氣十分平靜,但似乎很堅決。


    朱翊鈞也不知道高務實賣什麽關子,心中暗道:莫非我這次設計沒有完全向務實明言,以至於讓他有了什麽誤會?


    這可不行,朱翊鈞立刻決定換一個勸說思路,輕輕一歎,道:“務實,你還記得那年你我二人正讀《呂氏春秋》,先帝忽然不宣而至,然後考校你我的那次麽?”


    高務實顯然愣了一愣,然後才答道:“回陛下,自然記得。”


    “好,那日我們在讀什麽?”朱翊鈞問道。


    “在讀《先識覽·察微篇》。”高務實說道,看來他還真記得。


    朱翊鈞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慨然歎息道:“魯國之法,魯人為人臣妾於諸侯,有能贖之者,取其金於府。子貢贖魯人於諸侯,來而讓,不取其金。孔子曰:‘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於行,不取其金則不複贖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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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魯人必拯溺者矣。’孔子見之以細,觀化遠也。”


    他說到此處,將金盤複還與陳矩,親自上前將高務實扶了起來,正色道:“此南寧候之封,愛卿取之無損於行,豈能效子貢之失,至我大明‘魯人不贖人’之境耶?”


    高務實原先的堅定之色果然動搖起來,眉頭深皺。朱翊鈞卻不再多言,轉身從陳矩手中將金盤奪來,硬塞到高務實麵前,小聲道:“叫你拿著,你就拿著。等這件事弄完,朝廷還有好幾樁麻煩要你擺平呢,可耽誤不得了。”


    高務實一時無語,抬頭和朱翊鈞對視一眼,卻見朱翊鈞瞪了瞪眼:“你再說一個不字試試?”


    “臣……”高務實苦笑道:“臣,謝主隆恩。”說著,這才再次拜服下去。南寧候封賞之禮,至此告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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