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京師漸寒,淅淅瀝瀝的秋雨讓這座雄偉的古都迷蒙在一層霧氣當中,正如同朝中的局勢一般,外人很難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科爾沁之戰的結果傳回京師已經一夜有餘,有人認為那是一場勝利,有人認為那是一場失敗,有人認為此戰不勝不敗,有人認為結局各有勝負。


    此時此刻,內閣諸位閣老應該都在文華殿陛見皇帝。可以想見,不同派係的大佬們一定會對此戰的結果有不同的解讀,或許也會有人打馬虎眼,當然也可能是打圓場兩不得罪。然而無論如何,皇帝陛下最後必須有個定論。


    外廷臣工們都在等待皇帝陛下的聖斷。


    聖上對於這場戰爭的定論若是對己方有利,該怎麽維護?


    聖上對於這場戰爭的定論若是對己方不利,該如何推翻?


    聖上對於這場戰爭的定論若是對敵我兩派各打二十大板,又該如何應對?


    針對皇帝的聖裁該如何應對,這才是天下臣工關心的問題,至於戰爭本身真正的勝負好壞……抱歉,這種小事先放一放,等將來有空了再說。


    那麽這場戰爭真正的結果是怎樣的呢?從戰場結果本身而言,情況大致如下:


    明滿蒙聯軍戰損三千四百六十七人,其中戰死九百六十八人,失蹤二百零七人,重傷六百三十二人,輕傷一千六百六十人。


    察哈爾及外喀爾喀聯軍戰損約六千餘人,其中取得首級三千七百二十六顆,估計重傷約三千人——因為這是無法確定的,故朝廷內部對此爭議嚴重。


    以上是整體數據,而具體來說,明軍邊軍戰死及失蹤二百零九人,重傷一百七十二人,輕傷五百七十一人;京華騎丁戰死及失蹤一百四十六人,重傷七十三人,輕傷四百零三人;科爾沁及滿洲三部戰死八百二十人,重傷三百八十七人,輕傷六百八十六人。


    察哈爾及外喀爾喀方麵由於無法分辨雙方著裝差異(因為此時的蒙軍已經沒有統一服裝了,故無法有效區分),故難以確定兩部各自戰損,不過據蕭如薰代表出征明軍上奏的戰報來看,應該是外喀爾喀部承擔了大多數傷亡。


    根據蕭如薰的戰報,當時的情況大致是這樣的:收到示警之後的明滿蒙聯軍剛剛擺好基本陣勢,外喀爾喀部便率先發起了一波試探進攻。


    這次試探進攻沒有取得良好效果,聯軍方麵頂在正麵的京華騎丁陣線紋絲不動,外喀爾喀部在夜幕中也難以確定明軍的損失情況。


    按理說一般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主將通常會選擇謹慎決策,不大可能孤注一擲式的發動大舉進攻。然而這一次卻很意外,在第一波攻勢結束不久,大概就在那一輪騎兵回歸本陣之後,外喀爾喀部居然直接發動了大舉進攻,估計投入戰鬥的兵力是外喀爾喀部當時的全部兵力,高達兩萬左右。


    蕭如薰在戰報中推測,可能是由於京華騎丁的陣線不同於傳統陣線,並非一條整齊無缺的陣線,而是如同八個“口”字呈交錯的兩排,以前四後四的布局分開列陣,因此外喀爾喀部的阿巴岱賽音汗認為可以倚仗兵力優勢將京華騎丁分割包圍——當時外喀爾喀部有兩萬騎,而京華騎丁一共隻有四千人,每個方陣正好五百人。


    然而正如滑鐵盧之戰中法軍最富勇名的內伊元帥帶領法國騎兵衝擊嚴陣以待的英軍空心方陣一樣,阿巴岱賽音汗的分割包圍雖然看似完成了,但殲滅卻根本無法完成。


    之所以京華騎丁要擺出兩排交錯的“口”字陣,目的就是要讓敵軍降低速度、減弱衝擊性,並且形成各個方向都能被“口”字邊緣的火力擊中這樣一個劣勢狀態。


    如果打個比方或許更好理解這種態勢:就好比地上一個平整的低地裏頭放了前四後四一共八塊方磚,然後從旁邊衝了一大桶水過來。這些水雖然占滿了八塊磚頭的周圍,然而這些磚頭實際上就反過來可以在四個麵都接觸到水——這四個麵就是四個火力投射方向,即意味著空心方陣的全部方向都能開火。


    而與此同時,由於陷入八塊磚頭之間,“縫隙”的距離顯然不會很大,絕對不是騎兵能夠提速衝擊的,因此外喀爾喀部騎兵隻能亂糟糟地朝空心方陣殺去,然後在夠不著敵人的情況下被齊射一排排打落馬下。


    由於戰場逼仄,前排騎兵的身後也有蒙古騎兵遠距離攢射,但不能形成的集中火力齊射的零星箭矢顯然不足以造成空心方陣的崩潰,因此外喀爾喀部立刻陷入泥沼之中。


    眼看著局勢要壞,蒙古聯軍後方響起全軍進攻的號角和雷雷鼓聲,不顧一切飛奔而來的傳令兵更是明白無誤地喊出來自圖們大汗的命令:“阿巴岱賽音可汗,不要管空心方陣,你部直接向前繼續進攻,空心方陣交給大汗處置!”


    得到命令的阿巴岱賽音汗不知出於何等考慮,絲毫不加猶豫地遵命行事了,帶領外喀爾喀騎兵頂著四麵八方射來的槍林彈雨衝過了“八門金鎖陣”,直接殺向蕭如薰三道防線的第二道:科爾沁及滿洲三部防線。


    與京華騎丁的八個空心方陣不同,科爾沁人肯定不會由騎轉步,甚至葉赫等滿洲三部也不肯這樣做。對於科爾沁與葉赫來說,由騎轉步明顯是揚短避長、得不償失。


    哈達的孟格布祿認為使用騎兵更能彰顯哈達部依舊強盛,也不肯換成步兵作戰,何況他還不大放心將戰馬交給蕭如薰的中軍代為照管,自然也就保持騎兵態勢。


    至於出兵僅僅數百人的建州右衛,既然身邊比自己力量龐大數倍的“盟友”們都保持了騎兵,他們就算換成步兵也沒有意義,因此同樣保持了騎兵狀態。


    這中間一層防線兵力十分充足,總數接近三萬,光科爾沁就有將近兩萬騎,按理說實力是超過已經部分受創的外喀爾喀部。然而此刻外喀爾喀部是從防線的一麵進攻,而明滿蒙聯軍設防卻有三麵,直接導致雙方接觸的一麵反而是外喀爾喀部擁有微弱兵力優勢。


    此時明軍第二層防線的東線分作兩部兵力,一部是哈達部的三千人在北,另一部是科爾沁的六千餘人在南。而如果從兩方負責的防線長度來說,這個“東線”可以分作三份,北部三分之一歸哈達部防禦,中、南三分之二歸科爾沁部防禦。


    阿巴岱賽音汗的選擇沒有什麽特殊,他稍稍收攏“穿插”過京華“八門金鎖空心方陣”的部下,直接發動了針對二層防禦圈中部的攻擊。


    不過科爾沁人也沒有傻乎乎地等著對方進攻,同樣作為專業的騎兵,他們實際上還搶先了一些對外喀爾喀部進攻。不過近期以來形成的某種心態讓他們的進攻相比外喀爾喀部而言顯得有些投鼠忌器——他們擔心在這種情況下射箭可能波及外圈防線內側的京華騎丁。


    深知京華東家得罪不起的科爾沁人選擇放棄射箭,直接上去彎刀對彎刀。此時雙方的距離實在過於接近,根本無法有序的搞慢跑、小跑、提速、衝擊這一套,所以衝陣什麽的完全名不副實,隻能打成騎兵混戰了。


    本質上來講,熟悉騎兵戰的人沒有一個願意打騎兵混戰,但戰爭這種事很多時候並不以人的主觀意誌而變化,當事情已經發生,雙方都隻能被迫接受。


    與此同時,察哈爾汗庭主力也已經行動起來。在布日哈圖的實際指揮下,察哈爾蒙軍自然不會舊錯新犯跑去強攻空心方陣,他們以斜切行事從京華騎丁空心方陣東北角邊緣掠過,順手射出幾陣箭雨。


    這個角度比較刁鑽,事實上也有些討巧的意味,相當於八個空心方陣隻有處於最東北角的那一個能夠達到有效射程,反擊力度自然不強——當然反過來說,他們也隻夠得著一個空心方陣。


    然而這裏有一個問題:察哈爾蒙軍是拖長了戰線從一角掠過,每個“路過”的騎兵隻需要射出一箭即算完成任務,這樣就意味著其射擊幾乎是不間斷的,直到全軍掠過,到達明滿蒙聯軍的南線。


    而與此同時,由於隻有一個空心方陣獲得反擊需要的近距離,而即便三段擊戰術也有裝填彈藥和轉換隊列所需的時間空隙,導致這個空心方陣實際受到幾乎不間斷的打擊,而隻能給於敵軍間斷性的反擊,因此傷亡明顯大於此前空心方陣在正麵作戰時。


    由於京華一貫強調火器化與“去盔甲化”,這一輪交鋒幾乎成了刺刀空心方陣戰術使用以來傷亡最大的一次。多虧了察哈爾蒙軍在前一次遼北之戰中被空心方陣打得有點慫了,即便布日哈圖想出了這個戰法,但也不敢靠得太近,以至於弓矢的殺傷力威力大減,否則後果難料。


    察哈爾蒙軍這一手給了京華騎丁一定的震撼,雖然要真計算雙方傷亡的話,察哈爾人的損失可能不比他們低,但以往一貫吊打騎兵的空心方陣這次出現上百人的當場損失,還是讓他們更加謹慎而不敢輕易變陣和移動,於是保持陣型牢牢釘在了原地。


    京華騎丁的“八門金鎖”不動,察哈爾大軍卻已經疾風驟雨般地斜切至明軍防線外圈的南線。這裏是遼東邊軍主守,他們本也是準備以空心方陣禦敵的,但他們背後已經亂成一鍋粥,滿蒙騎兵大亂鬥已經打響,明軍邊軍根本沒有想到過會發生這種情況,因此陣勢出現了鬆動。


    說是鬆動,不如說主動變陣。他們把後陣由空心方陣變成了典型的火槍步兵戰列線,三列步兵戰列線反向朝內線逼近。


    他們的主觀意識很明顯,就是打算和居於內線的科爾沁與滿洲三部來個內外夾擊,直接將外喀爾喀部蒙軍堵死在兩道防線中間全部殲滅。


    這個思路說壞也不壞,單從戰術意圖來說,隻要內線的聯軍和他們有戰術默契,主動往北集結,而將外喀爾喀蒙軍往南線壓迫,這種兩線夾擊的戰術態勢很快就能出現。


    然而……戰術默契這種東西,對於完全不同體係的兩支軍隊而言哪有那麽容易出現?南線的遼東軍左等右等,裏頭的聯軍四部還是在英勇頑強地和外喀爾喀部蒙軍肉搏。雖說這一次連孟格布祿所部的哈達軍都分外賣力沒有望風而潰,但……這不是遼東軍想要的啊!


    當圖們與布日哈圖率領斜切而來的察哈爾精騎看到這一幕時都忍不住心中的激動,圖們大汗這次甚至沒有時間詢問布日哈圖,直接高揚彎刀,大喝道:“斜切衝陣!吹號讓阿巴岱朝我軍突圍!”


    布日哈圖沒有做補充命令,因為他明白圖們大汗的意思:對方既然有防備並且擺出了空心方陣,還要指望大破敵軍是不可能的了,而消耗一定量的外喀爾喀部實力現在也應該差不多了。此時讓他們突圍而出,察哈爾軍斜切接應,打南線明軍一個內外夾擊,蒙古聯軍應該還能賺一點。


    如果達成這一目的,意味著蒙古人麵對空心方陣取得了第一次不敗的戰績!這對於此前數次被高務實空心方陣打到懷疑人生的蒙古人而言,必然可以說擁有難以估量的心理意義。


    事實果然不出布日哈圖所料,南線明軍雖然還是保持了四個空心方陣,但是隻有一列,比東線的“八門金鎖”對蒙古騎兵的速度遲滯效果差了許多。而他們原本調轉方向準備往內側進攻的步兵戰列線一時來不及重新列成空心方陣,被察哈爾騎兵狠狠地衝殺了一陣。


    陷入內圈泥沼的外喀爾喀部蒙軍在聽到號角聲之後往外突圍,在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之後也與察哈爾軍會合。由於察哈爾軍此時占據優勢,氣勢極盛,內線的滿蒙聯軍不敢強壓,反而擔心蒙古聯軍再次向心衝擊,因此連忙集合部屬準備迎敵。


    這就給了蒙古聯軍一個空檔,圖們大汗果斷朝西南方向再來一個斜切,將進攻與突圍的線路變成了一個“V”字,外圈的遼東邊軍雖然盡量將四個空心方陣有意識的往西南移動了一點,但在很快殺到眼前的蒙古聯軍進攻之下也隻能停下腳步以三段擊反擊。


    在付出了一些代價之後,蒙古聯軍從空心方陣的空隙之間殺出,頭也不回地朝西南而去——很巧,西南方向正是去察罕浩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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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戰鬥尚未臻至高峰便就此戛然而止。雖然最後蕭如薰上報的戰損與戰果是明滿蒙聯軍占優——聯軍損失三千四百六十七人,蒙軍損失約六千,但畢竟蒙古人留下的首級隻有三千七百二十六顆,所謂重傷雲雲朝廷是不會算的。因此在這個層麵上來看,雙方這次差不多是打了個平手。


    不客氣的講,這是明軍“改革”以來打出交換比最差的一戰,也難怪京師暗流湧動,外廷無數臣工都盯著文華殿的陛見呢。


    時值中午,並非閣臣的高務實同樣還沒等到消息,隻能麵無表情地從戶部衙門回到自家府上準備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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