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中午至翊坤宮,前後不足一個時辰,下午回到乾清宮之後便讓司禮監擬旨,傳給高務實,一番溫言勉慰,命他出而視事。


    高務實自然是一如既往地婉拒了,於是第二道聖旨隨後又至,高務實則繼續婉拒。


    到了第三道聖旨下來之時,便依照以前的規矩,是由司禮監權掌印太監陳矩與東廠提督張誠二人聯袂而來,這一次下的不是尋常的聖旨詔書,而是製誥,亦稱誥命、誥封。


    明製,一至五品官及其妻之冊封,授之誥命;六至九品官員及其妻之冊封,授之敕命。


    此封誥命信息量很大,皇帝直接無視了高務實尚在閉門不出的事實,直接下了血本,共有如下幾條。


    其一,將高務實的文散官官階由資善大夫升為資政大夫。


    大明的散官製度與唐宋時不同,表現為按官授階,因此散官的地位與作用有些下降。其與官品相配,明散官也分為九品十八級,從九品至正五品及正、從一品每級又有初授、升授兩等,從四品至正二品則有初授、升授、加授三等。


    散官的授予辦法是,初授或升授某品官,司時賜予初授散官;初考稱職時,賜升授散官;再考功績顯著者,賜加授散官。倘若是考核平常者,則不賜升授或加授散官。


    除給散官外,文官一品至五品,武官一品至六品,經再考,可參照散宮同時授予勳級。因此,散官與勳級既是附加性官銜,又可視為考核製度的補充,但與實職和俸祿並無關係。


    高務實是去年才履新的戶部尚書,任職迄今不及一年,正常來講肯定不到升授文散官官階之時,因此這是典型的破格。


    其二,將高務實的勳階由治政上卿升至柱國。


    勳階,這個剛才上麵已經說了,本身不算什麽大事,但一般也不會濫給,因此如果提前賜給,則是不小的榮譽。


    治政上卿乃是正二品的勳階,高務實現在就位居這一檔,但柱國卻是從一品的勳階,在整個勳階體係內僅次於上柱國(注:不同時期稱呼不同,有時也把上柱國分為“左柱國”、“右柱國”,意義基本一樣)。


    能獲得治政上卿勳階的官員是有嚴格限製的,一共隻有如下人等: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六部尚書、都察院左右都禦史、襲封衍聖公、真人。


    而柱國的標準顯然就要再提一檔,為少師、少傅、少保、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雖然高務實之前就已經是太子太師了,但當時考慮到高務實的年齡、資曆,因此把勳階壓後了一些,這一次皇帝算是給他補齊了。


    其三,或許是為了配合前兩條加恩,皇帝在製誥之中又將黃芷汀從三品淑人直接升授為一品夫人。這個升授很顯然是直接跳過了高務實當前的實際官職戶部尚書,而按照太子太師來算,也是典型的加恩升授。


    其四,如果說上述三條都是名頭大於實際,那麽這一條就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且無比震撼了:


    於暹羅國定南城設定南都護府,定製正一品衙門,其所司為掌統諸蕃,撫慰征討,敘功罰過,翼衛中國。


    太子太師高務實遙領正一品定南都護;一品夫人黃芷汀卸任安南都統使司副都統使,升任從一品定南副都護,權知都護事。定南都護府衙門屬官品級以正副都護等而下之,各官品銜、任職等事由都護府一年內擬定,報朕核準。


    定南都護府管轄安南、暹羅、勃固、緬甸、南掌、柬埔寨等“雲、桂之南各邊地”。都護府轄區準許設定通商關市,準許開設官、私各港,一應陸海關稅由戶部及都護府一年內協商擬定,報朕核準。


    定南都護府兵製以其“非同中原”之故,準許都護府自定,然其兵種、員額、器械等事需報兵部知曉,定製三年一報,“朕與兵部不予遙製”。


    都護府所屬軍伍,軍餉軍械等需皆由都護府自行籌措。各軍須遵從朝廷征調,朝廷若有征調,以南兵調用之製,計其糧餉、功賞、撫恤之給,而餘者不論矣。


    ……


    林林總總,事關定南都護府的篇幅占了這道誥命的絕大部分,別說前來傳旨的陳矩和張誠驚得宣詔的聲音都變了調,就連高務實自己都聽呆了。


    什麽情況?皇帝這是正式承認京華對南疆的實際統治了嗎?這不可能啊,這麽大的事,內閣難道沒有反對?


    念完誥命的陳矩催高務實接旨催了三次,高務實才滿心懷疑地接到手上看了看。


    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更加懷疑了:這道誥命說是說誥命,但落款處隻有皇帝之寶,卻沒有內閣附署。


    所謂“不經鳳閣鸞台,何名為敕”,同樣的道理,在此時的大明朝,沒有內閣的附署,又何以稱之為“誥”?


    換句話說,這道誥命看起來震撼,但從當下的製度上來講,它其實並不具備法律效力。


    高務實於是立刻將誥命奉還,對陳矩道:“皇上親之信之於臣,臣感念不盡,然製誥之命需內閣附署,此誥既無閣署,此臣不可遵領聖意之其一。


    定南之設都護府,事關重大,及達天下。臣未聞皇上與諸臣商議,恐難服眾,此臣不可遵領聖意之其二。


    即便須設此衙此官,然定南都護職責重大,其職何當遙領?臣蒙皇上信重,乃為中樞之臣,更掌天下財務,原已德薄才淺,分身乏術,又如何能遙管天南之務?是故,臣德不配位、才不當職,此臣不可遵領聖意之其三。


    請二公以此三不可轉述皇上,傳下情於天聽。更望皇上慎之重之,切切收回成命,則臣不甚感念之極。”


    張誠肯定是非常樂意按高務實所言去做的,但陳矩卻頗有些為難,躊躇道:“大司徒曾主筆《會典》,當知旨詔可拒,而誥命不可拒……”


    “此事本部堂自然知曉,然此誥未經內閣,尚不足稱誥。”高務實堅決道:“本部堂不敢領旨,請陳公送還。”


    “那……好吧。”陳矩歎了口氣,又道:“不過,茲事體大,可否勞請大司徒以手本答複,以示鄭重?”


    高務實沉聲道:“好,請二公稍候,本部堂立刻擬疏。”


    陳矩、張誠自然隻能答應。高務實也不去書房,直接吩咐下人抬來書案,備齊筆墨紙硯,當場寫就一道辭疏,拒領誥命。


    兩位大璫得了手本,絲毫不敢耽擱,立刻辭別高務實而去。


    皇帝發誥命是不能僅僅通知當事官員本人的,內閣、六部、都察院等此時也都收到了消息,當場就驚掉不知多少個下巴。


    內閣的反應最大,王錫爵在值房的議事堂內激動奮言:“國朝二百年未曾設一都護,今皇上不僅一反規製而欲設之,且事前未曾有隻字片語告知內閣,如此內閣,要來何用!”


    申時行環顧眾閣臣,許國、吳兌皆默然不語。再看王家屏,卻見王家屏緩緩起身,平靜地道:“荊石公(王錫爵號荊石)此言正合我意,皇上定議天下之事既無須內閣參理,內閣何須再存!此番之計,惟一去而已。”


    稍稍一頓,他朝其餘四位閣老拱手道:“家屏先去擬就辭疏,諸公見諒了,告辭。”


    王家屏的脾氣果然剛直,他甚至不是如王錫爵那種講究麵子的剛直,而是隻要觸及他的原則,就必然直來直去的那種剛直,以至於一旦覺得皇帝此舉不尊重內閣,他便直接了當去寫辭疏。


    不過他這麽來一下,就把王錫爵也架在火上了。雖然王錫爵本不認為事情嚴重到了這個地步,但他是頭一個開口的,既然“附議”的那位都去寫辭疏了,他有什麽理由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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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他也隻好拱了拱手,道:“對南公(王家屏號對南)孤直臣範,錫爵不勝欽佩,惟效之矣。諸公,告辭。”


    這二位先後離去,申時行站起身來,道:“時行忝居內閣多年,未曾辦得什麽大事,一直慚愧無地。今皇上若有不滿,其罪乃在時行一人,對南、荊石二公未必當辭,而時行固當辭矣。今後內閣諸事,便拜托潁陽、環洲及心齋公等了。”


    申時行這話看似隻代表他自己,但其實是站在整個內閣的立場所言,許國也隻好共同進退,起身道:“此天下事,內閣事,非獨元輔一人也。若辭,請準國從。”


    事情到了這一步,吳兌不可能獨善其身,也起身道:“內閣一體,兌豈能獨外?願附諸公驥尾。”


    申時行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沉沉點頭,徑直去了。


    他一走,議事堂裏便隻剩許國、吳兌二人,吳兌本也要走,不意被許國叫住。


    許次輔麵色沉肅,問道:“環洲師兄,皇上今日之舉,你可曾有過耳聞?”


    他這一聲“師兄”很有說道,吳兌和他都是高拱門下弟子,差別在於吳兌與他不同科,是嘉靖三十八年進士。那時候的高拱地位還不算太高,隻是那一科的同考官而已,因此所取之士也少,門生之中成器的就更少。


    而許國本人則是嘉靖四十四年進士,比吳兌晚了兩科。那一科是由高拱做主考官,故所取門生也最多,幾乎可以稱得上大爆發。許國在這一科本來不算最為突出,但他官運極佳,反而超越各位同年,早早就進了內閣,資曆因此提升。


    但大明有大明的習慣,在某位恩相的門下,內部交往之時往往不光看官職高低,還看進士資曆,所以許國稱呼吳兌“師兄”是沒問題的。


    有問題的地方在哪呢?在於“官職高低”有個例外,即入了內閣之後,也可以光看內閣之中的資曆。


    許國比吳兌晚兩科,得進士差了六年,但卻隻比吳兌小兩歲,因此自兩人都在閣後,他便未曾再以師兄稱呼。今日重新把“師兄”翻出來叫,顯然是表明他現在不是以內閣次輔的身份和吳兌說話,而是以實學派一員、高拱門生的身份請問師兄。


    吳兌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許國在懷疑什麽,但此事連高務實這個當事人都是今天才知道,他又從何而知?因此吳兌搖了搖頭,很正式地回答:“此事我全不知情,甚至直到如今都覺得不可思議。”


    許國看起來倒也不像很懷疑的樣子,隻是皺了皺眉,似乎陷入了思考。


    吳兌見狀,又補充了一句,道:“若依我之見,恐怕日新事前也不知此情。”


    許國歎了一聲,苦笑道:“不瞞師兄,小弟亦作此想,隻是小弟愚鈍,實在不知皇上此舉之用意……莫非真要將內閣從上到下全換一遍麽?”


    “豈會如此?”吳兌搖了搖頭,道:“須知此事之由頭根本不足掛齒,那南北鎮撫使掛冠也好、請辭也罷,接錦衣衛內務,與我內閣何幹?至於無棣去位,日新、心齋先後閉門,亦不過皇上宣詔可解之困,何足道哉!


    我料皇上此舉,誥設定南都護府必然是假,而為日新張目則或為真。至於事涉內閣……或是皇上無意之犯,或是為了警告某些人等。總之,都應該不會是真衝著內閣而來。”


    許國沉默片刻,苦笑道:“無論皇上意在何處,事到如今都已不容我等退步,惟上疏請辭而已。”


    吳兌對此倒很看得開,揮袖道:“請辭便請辭。早年間我曾有一次與日新閑聊,他曾提及一句:日升月落,不缺某人。今日亦如此理,內閣如何非我所能置喙,皇上留也罷,撤也罷,更迭也罷,終歸是看皇上聖裁。我所能為者,無非表明決心而已。”


    許國這次倒微笑起來,頷首道:“師兄此言大善,國亦作此想。”


    此時雖然天色已晚,但宮門尚未關閉,幾位閣老都是翰墨國手,各自飛快寫好辭疏,紛紛親自前往乾清宮前扣闕送閱。


    麵對急得滿頭大汗的陳矩,朱翊鈞坐在西暖閣書房禦案前,頭也不抬地問道:“除了張學顏之外,內閣諸位先生都到了?”


    “是,皇爺,都到了。”陳矩咽了口吐沫,聲音幹巴巴地問道:“皇,皇爺,現在如何是好?”


    朱翊鈞終於抬起頭來,瞥了陳矩一眼,平靜地道:“什麽如何是好?如今天色已晚,朕已經乏了,且宮門將閉。


    朕想著諸位先生都是明理之人,應該不會視二祖列宗之製如無物吧……既如此,那就請先生們明日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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