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委托監護製給遠征艦隊高層說清了,幾名參加談判的“高官”們表情和表現各不相同,而最先發表意見的居然是勳貴的代表朱應楓。


    朱應楓,這個名字一看就知道他是出自成國公一係,且與當代成國公朱應楨同輩。


    的確,他是朱應楨的堂弟,其祖父正是老成國公朱希忠的弟弟、前錦衣衛大都督朱希孝。不過,朱應楓並非朱希孝的嫡孫,而是庶孫,且家中排行老四,地位並不怎麽樣。


    朱應楓地位雖然一般,但好在成國公府家大業大,他成年之時還是分到一點家當,除了住處之外,約莫還有兩萬兩銀子。


    他也算是個狠人,當時一咬牙,將兩萬兩銀子一把梭哈全砸進了成國公府的船隊裏頭,取得了一艘武裝運輸艦兩成半的股份和分紅——也就是四分之一艘船。


    這裏順便提一句,成國公府雖然家大業大,但他們家的船隊真不是朱應楨一個人的。組建船隊的時候,甚至還與時俱進地學了京華一手,搞了一把“股份製”,凡未出五服的族人都可以自由參股,股本就看你自己能拿出多少來。


    朱應楓當時的股本在其中隻能說不大不小,他仗著自己在錦衣衛有個百戶掛名拿俸祿,打的主意是“就算全虧了,老子也餓不死”的念頭。


    沒多久,這廝就發達了。畢竟是庶出的孩子,他平時還挺節省,不鬥蛐蛐不遛狗,有錢就繼續往船隊裏投,結果兩年之後,他就擁有了兩艘武裝運輸艦。


    朱應楨覺得這堂弟還不錯,開始對他有了些親近,朱應楓幹脆就趁勢說想辭了錦衣衛的差事,專心搞海貿。朱應楨當時頗有些吃驚,但仔細和他討論之後還是同意了。


    於是朱應楓辭了官,專門負責起成國公府的海貿事務。這一次出征,勳貴一係裏頭他大概能算是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位,至少從血緣上來講,他還屬於成國公的近支兄弟。


    朱應楓此時開口道:“這個什麽委托監護製,我先不論他那些什麽監護主之類的玩意兒,就這個製度的根本便已經壞了規矩。按照他們這個製度,整個呂宋都是他們那個國王的了,是國王授權給下麵的總督,總督再授權給那些監護主……


    而我們剛才已經表明過觀點:呂宋是大明的屬國,怎麽處置它不是西班牙人說了算,隻能是我大明說了算。司令,依我之見,他們怕是不肯放棄這個什麽委托監護製的,那咱們也甭跟他們廢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手底下才能見真章。”


    朱應楓畢竟身份擺在這兒,他這一表態,高振炘不好不說話,隻能道:“眼下的問題其實不在於能不能打,打是肯定能打的,咱們這一仗若要說打,十成十能贏。但麻煩在於我家老爺擔心把西班牙人打跑了,他們連個落腳點都沒有,會影響海外的銀子過來。”


    朱應楓皺了皺眉,問道:“那高司徒對此有何交待麽?我是指,哪些方麵是可以讓步的,哪些方麵是不可以讓步的?總不能咱們白打一仗,這呂宋還真就成了西班牙人的地了吧?”


    “那倒不會。”高振炘道:“老爺的意思,不僅呂宋要收回,甚至整個‘菲律賓群島’都必須完成統一,也就是說全部歸屬於呂宋。”


    後世有個誤解,以為曆史上的“呂宋”是包括整個後世菲律賓的,其實不然。呂宋最多隻是菲律賓群島北部的呂宋大島,甚至連呂宋大島都不一定能全算。不過,它的核心統治區域倒就是在馬尼拉一帶。


    《漳郡誌》雲:東洋有呂宋、蘇祿諸國,西洋有暹羅、占城諸國。今東西洋商舶載在令甲者,東洋則呂宋、屋同、沙瑤、玳瑁、宿霧、文來、南旺、大港、筆架山、密雁、中邦以寧、麻裏呂、米六合、高藥、武運福河、侖岸塘、呂蓬。


    這個記載其實並不是很確切,尤其是所謂東洋西洋之類,劃分比較模糊。不過,這裏頭還是有一些名詞值得注意,比如“呂宋、屋同、沙瑤、玳瑁、宿霧”之流,就是當時菲律賓群島的幾個主要國家(當然有些名字和後世的主流翻譯有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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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現在,“菲律賓總督府”是把這些地方全部看做自己“轄區”的,也統統歸納進了“菲律賓群島”之中。


    高務實的目的也很明確:以上這些地方,但凡是西班牙菲律賓總督府認定的轄區,都必須統一到一個“呂宋王國”之中,然後整體成為大明的屬國——哪怕隻是名義上的,也就是所謂朝貢國——那也可以。


    總之,高務實就是要打包全收,不要搞得零零散散,屁大個菲律賓還給他整出五六個王國來。


    這麽一來就有點麻煩了。土地,高務實全要;生意,他也不肯放棄。


    不過,此時不論是高振炘還是朱應楓都沒想到高木三忽然表達了異議。


    隻見高木三一臉猶疑地道:“我家老爺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天下博學莫過於老爺者。是故,老爺定是知曉嘉靖年間呂宋舊事的,但小的愚鈍,實在不明白在這般舊怨之下,老爺為何還執著於‘呂宋’之名。”


    高木三是廣東人,此前又是在南洋艦隊做事的,因此他“知曉嘉靖年間呂宋舊事”,然而高振炘是高務實新鄭老家出來的家丁,而朱應楓不必說了,“老北京”是也,所以他們二人對這段話完全不明所以,聽得一頭霧水。


    “什麽嘉靖年間呂宋舊事?”朱應楓愕然問道:“發生過什麽事……能算舊怨?”


    高木三也有些意外,暗道:難道此事隻有咱們南方靠海吃飯的人知曉?


    於是,他便說起了這樁舊事。


    其實何止是舊怨,事實上這其中有一樁血案。在明朝嘉靖年間,大明帝國與“呂宋”之間曾經發生過一樁曆史血案,而這則血案說到底,是嘉靖皇帝誤信讒言而引發的。


    大明嘉靖三十年(公元1551年),北方俺答汗叩關,南方苗人龍許保聚眾起事,沿海倭寇橫行,接二連三的內憂外患讓大明國庫日益空虛。


    正當此時的嘉靖皇帝為餉銀愁白了頭時,大臣閻應龍、張嶷就上疏曰:“呂宋機易山素產金銀,采之,歲可得金十萬兩、銀三十萬兩”。嘉靖帝頓時眼前一亮,命張嶷等人出使呂宋國,火速實施“海外淘金”計劃。


    嘉靖雖然是急糊塗了,但朝中卻還有著相當多的明白人,於是就有大臣指出:“即機易越在海外,亦決無遍地金銀,任人采取之理。安所得金十萬、銀三十萬,以實其言,不過假借朝命,闌出禁物,勾引諸番,以逞不軌之謀。豈止煩擾公私,貽害海澄一邑而已哉?”


    群臣雖然拚死力諫,但皇帝早已被金銀迷蒙了雙眼,不顧眾臣的勸阻,執意淘金。張嶷等人拿著皇命,很快組織起來了一支龐大的“海外拓金團”,然後駕駛著海船浩浩蕩蕩直抵呂宋。


    當時的呂宋國王著實被大明不請自來的動機嚇了一跳,於是在招待明朝使者的宴會上,呂宋國王開門見山的問道:“天朝欲遣人開山,山各有主,安得開?譬中華有山,可容我國開耶?”


    呂宋國王此話綿裏藏針,意在告誡大明使者放棄不遠萬裏挖山掘金的計劃,接著呂宋國王又道:“樹生金豆,是何樹所生?”言下之意,大明使臣口中所謂的呂宋遍地黃金純屬子虛烏有。


    但張嶷卻並不是來講道理的,他答道:“此地皆金,何必問豆所自?”


    呂宋國王見大明使者不死心,於是隻好將大明使臣帶到了機易山挖金。然而,張嶷一行人抵達機易山後,卻並未發現任何黃金,明朝使臣同行的王時和不得已,隻好裝了一筐沙土作為證物,隨即回朝複命,張嶷則被呂宋國主扣留了下來。


    自這夥不速之客的突然來訪,呂宋國王便認為大明派遣使臣來的目的不是挖金,而是探訪呂宋國的虛實,目的是為了一舉蕩平呂宋。


    此後,呂宋國王認定華人是他們的心腹大患,所有客居的華人極有可能充當明朝的間諜和內應。為此,呂宋國王便想出一條毒計,打算徹底鏟除華人這個“毒瘤”。


    於是接下來便是“明年,聲言發兵侵旁國,厚價市鐵器。華人貪利盡鬻之,於是家無寸鐵。酋乃下令錄華人姓名,分三百人為一院,入即殲之。事稍露,華人群走菜園。


    酋發兵攻,眾無兵仗,死無算,奔大侖山。蠻人複來攻,眾殊死鬥,蠻兵少挫。酋旋悔,遣使議和。眾疑其偽,撲殺之。酋大怒,斂眾入城,設伏城旁。眾饑甚,悉下山攻城。伏發,眾大敗,先後死者二萬五千人。酋尋出令,諸所掠華人貲,悉封識貯庫”。


    這段話什麽意思?就是說呂宋國主的毒計乃是放出攻打鄰國,因此高價收購鐵器的消息,客居呂宋的華人由於不明就裏,便將家中的鐵器全部兜售了出去,結果導致“家無寸鐵”的局麵。


    呂宋國王則抓住這個機會大肆屠殺華人,並趁火打劫搶劫華人在呂宋的全部財產,經過長達五個月的“呂宋大屠殺”,原先高達三萬餘人的華人被虐殺了兩萬五千多人,人口幾乎銳減了大半。


    而在屠殺呂宋華民後,呂宋國王以“言華人將謀亂,不得已先之,請令死者家屬往取其孥與帑”的鬼話,假惺惺地上書福建巡撫徐學聚。


    徐學聚得知留守呂宋的華民慘遭屠殺的情況後,自然大吃一驚,火速上報給朝廷。嘉靖帝得知,龍顏大怒是肯定的,於是下旨訓斥道:“嶷等欺誑朝廷,生釁海外,致二萬商民盡膏鋒刃,損威辱國,死有餘辜,即梟首傳示海上。呂宋酋擅殺商民,撫按官議罪以聞。”


    然而對於嘉靖皇帝天威震怒,史書卻載:“學聚等乃移檄呂宋,數以擅殺罪,令送死者妻子歸,竟不能討也!”


    什麽意思?就是當福建巡撫徐學聚痛斥呂宋國的反人類暴行後,以皇帝的口令讓呂宋國歸還反華暴行中喪生的華民時,對方竟然不予理睬!


    你一個禁海的天朝,我呂宋何必畏你如虎?那些華人,我殺了也就殺了,你能奈我何?


    無非是一個“竟不能討也!”


    高木三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在這裏,呂宋國已經實際上被西班牙人給滅了,老爺卻不僅要來個“存亡繼絕”,幫呂宋複國,甚至還要把“菲律賓群島”的其他國家通通並入呂宋,這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吧?


    高振炘、朱應楓不知道這件事,高木三可以理解。但要說老爺不知道這件事,高木三肯定是不信的——萬曆朝的《大明會典》實際上就是老爺做的主筆,老爺怎麽可能不知道這件事?


    高振炘聽完高木三的解釋,其實也滿腦子疑惑,但他同樣認為高務實肯定是知道這件事的,那麽對於他而言,就隻能給高務實的命令找合理性。


    高振炘沉吟道:“你說得沒錯,老爺不可能不知道此事。他依然下令恢複呂宋國,則必然有其原因……”


    說是這麽說,他一時卻實在想不到這原因究竟是什麽。好在此時朱應楓作為一個“政治世家”出身的貴公子,到底看得深些,當下哈哈一笑,道:“這有什麽疑惑的?我雖愚鈍,卻也能猜出其中一二。”


    高振炘心裏大鬆了口氣,忙道:“勞請指點則個。”


    朱應楓道:“我天朝仁恩浩蕩,不究過往舊怨,隻以存亡繼絕之大義為先,此乃高司徒之胸懷浩蕩是也。”


    好一句屁話,大家都知道肯定不是主因,不過麵子上高振炘和高木三還是連連點頭。


    朱應楓大概也清楚他倆的心思,這話一句帶過,接著又道:“此‘菲律賓’之地,惟呂宋一國曾朝貢於我大明,無論當時曾發生什麽舊怨,到底不能改變君臣之分際。


    今大司農欲全取菲律賓各地,倘若沒有呂宋這個招牌,我等此番豈非師出無名?就算要說是為了複當年之仇,可呂宋國早已被西班牙人所滅,大司農總不好把這仇轉記給西班牙人頭上去……二位以為然否?”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


    高振炘和高木三對視一眼,恍然大悟:老爺關心的不是“呂宋”本身,他隻是需要“呂宋”這個“大明屬國”的招牌,來給此次出兵批一張虎皮,得一個出師有名。


    至於將來,恐怕此呂宋根本不是彼呂宋。


    這就對了嘛,這才是“經權有變”的實學宗師所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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