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赫二貝勒的回禮終於到了,除了允許京華在葉赫領地北部建立“長春站”之外,此番葉赫東西二城送來了一份相當有誠意的回禮。


    這份回禮之中最為珍貴的是一串“淡金近透,流光內蘊”的佛東珠,由一百零八顆極品東珠串成,個個都是東珠之中最為珍貴的淡金色大珠,且渾圓無暇。執此於手中,流光溢彩,宛如菩薩親臨。


    東珠此物,常被認為是出自東海,其實不然。這是一種產自東北的淡水珍珠,它通常無法與南海珠池(即後世北部灣,本書按廣西卷有提到)的南珠比大小,色澤之百變也不如南珠,惟獨這尊貴感極足的“淡金東珠”尤其珍貴,被列為神品。


    遼時,激起女真人反抗的一大暴政就是契丹王族逼迫女真找尋東珠過甚,由此可見東珠之珍貴。而除了獨特的尊貴色澤之外,東珠本身難采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時人有“易數河不得一蚌,聚蚌盈舟不得一珠”之說。


    葉赫這次所回贈的禮物之所以拖延到了接近年中,便是因為這東珠最好的采取時機乃是三四月左右,而彼時的東北還酷寒難當,采珠人必須赤身跳入冰河尋蚌,千蚌之中難得一珠,而百珠之中又難得一顆完美無瑕者。


    因此,即便葉赫是如今女真第一強酋,不僅拿出了昔年的藏品,又費盡心力在今年三四月分大舉尋珠,這才湊足了這一百零八顆完美無瑕的淡金大東珠,為高務實串成這一佛珠。


    為什麽做成佛珠?因為高務實是降三世明王……沒錯,藏傳佛教已經通過蒙古人傳到了女真,而離蒙古人最近的葉赫也已經知道高務實“降三世明王轉世”的消息,迅速的拍上了這記馬屁。


    至於明王為啥還納了他們家的格格為妾,呃……這種事情不必多追究,畢竟俺答汗還是轉輪王呢。小意思,小意思。


    回禮到手,按照女真規矩,高務實就該和孟古哲哲圓房了。之前為了示意尊重傳統,高務實讓孟古哲哲住在白玉樓,現在他自己忙得要命,卻懶得跑去白玉樓過夜,因此幹脆又讓人把孟古哲哲接到日新樓來。


    高務實忙到戶部閉衙才回尚書高府,到了白玉樓用膳之時便問高陌人接到了沒有。


    高陌道:“回老爺話,如夫人在房中等候。”


    “到了啊,好。”高務實順口道:“她吃過飯沒,沒吃的話,過來先吃飯吧。一會兒我還有些報告要批,不會睡那麽早的,她也別餓著了。”


    高陌明顯愣了一愣,遲疑道:“來這兒吃?”


    “要不然呢?”高務實說完這句,自己反應過來了:“哦,你是說妾侍不能上我餐桌?”


    高陌小聲道:“此乃規矩……”頓了一頓,畢竟他也知道自家這位老爺有時候很喜歡打破規矩,於是不自覺補了一句:“如果老爺堅持,老奴需要布置一下,把不相幹的人安排走。”


    高務實略微沉吟了一下,點頭道:“那你安排吧。”他其實知道高陌這麽說的意思,畢竟高陌這樣的老人對於規矩是最為堅持的,雖然他不能違背自己的意思,但還是盡可能地希望自己“打破規矩”的事不要外傳,因為在他看來,這種事外傳會對自己的名聲有影響。


    韃清末年有一件頗為出名的事,把這妾侍不能老爺桌上吃飯的“規矩”體現得淋漓盡致。說是譚延闓的母親李夫人原本在譚府不過一通房丫頭,直到生下譚延闓,地位才稍微好那麽一點,被正式納妾。


    然而身份雖然由於母憑子貴而終於得到改善,有了實質性的提高,但是李夫人仍不可以上桌吃飯,和正妻們還是存在差距的。


    好在譚延闓從小就很孝順又懂事,母親為這個家付出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於是他發奮圖強,學習方麵尤為刻苦,特別喜歡跟隨父親學習書法。經過幾年的努力,他的書法水平大漲,每一幅作品行雲流水,連得父親誇讚。


    11歲時進入私塾學習,僅用兩年時間就在童子試中中了秀才,1904年科舉考試當中,他又摘得會元的嘉冠。那時,他也才22歲。他的仕途一路高歌,又過兩年,他竟中了進士,被光緒稱為曠世奇才。


    隨著兒子的榮譽越來愈多,母親李氏的地位終於隨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也正是在譚延闓中了進士之後,某次家人進餐時,譚延闓之父譚仲麟才對著李夫人說了一句“坐下吃吧!”


    就這一句話,李氏足足等了24年的時間,而且還是因為兒子中了進士,她才終於等到這個“恩賜”。由此可見,妾侍想要和老爺坐在同一個桌子上吃飯是有多難。


    高陌見高務實依舊堅持讓孟古哲哲與他一同進膳,臉色頗有些無奈,但還是躬身道:“老奴這就去安排。”


    高務實對高陌畢竟不同於對尋常下人,見他如此,開解了一句:“陌叔,孟古哲哲與尋常妾侍畢竟有所不同,事關遼東大局,終須有所權宜。你可曾聽說過一句話:規矩備具,而能出於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於規矩之外。”


    高陌點頭道:“此言出自宋相呂公,老奴僥幸曾聞。”頓了一頓,又道:“至於如夫人的家世,以及這家世對老爺的意義,老奴也多少有些了解。”


    高務實點了點頭,不再多話,高陌遂下去布置安排。不過高務實也沒等孟古哲哲,而是自己先開始吃了。


    不多時,門口傳來高陌的聲音:“老爺,如夫人到。”


    “進來。”高務實回了一句,同時抬起頭來。


    聞聲而進的女子正是孟古哲哲。萬曆十六年的孟古哲哲還很年輕,年僅十四歲,若是放在後世,連初中都還沒畢業。因此高務實可以在她臉上看到明顯的青澀,甚至稚嫩。


    然而,這樣一個青澀稚嫩的少女,此刻卻挽著婦人才有的盤發,穿著一身深綠底色的綴花半臂,下裝是素白點花裙,頭上的發飾很少,隻有一根金步搖和兩枚簡單的東珠金耳墜。


    若說這一身打扮有何特異之處,那便隻有兩點:明製、素潔。但高務實稍稍審視,卻發現她很能展現自己的特點。


    孟古哲哲的臉型偏圓,若論五官精致,別說比不得以柔媚天生著稱的黃芷汀,即便比劉馨、朱堯媖也略輸一籌。然而孟古哲哲卻有一個獨特的優勢,她的皮膚特別白皙,猶如遼東的雪。


    女裝之綠色是很難駕馭的顏色,因為特別“吃”皮膚,但凡稍不夠白,就會顯得麵色黝黑,失去“嬌嫩”之感。然而在中國自古以來的審美觀中,一貫都有“一白遮千醜”之說,故女子若非膚色如雪,很少會選擇綠色上衣。


    孟古哲哲知道今日的重要性,卻專門挑了一身深綠色半臂,為的自然便是展現她白如新雪般的肌膚。


    高務實的目光剛投上她的麵頰,她似乎便有些臉紅一般,肌膚變得白裏透紅。也不等走到高務實麵前,便怯生生地以標準明禮福了一福,柔柔地道:“妾身見過老爺,侍候老爺用膳。”


    高務實笑了笑,道:“我不是叫你來侍候用膳的,你過來吃吧。”


    孟古哲哲微微低頭,答道:“老爺恩寵,妾身感激不盡,但事關規矩法度,妾身不敢以身犯之。”


    高務實沒料到孟古哲哲會這樣說,下意識朝高陌看了一眼。誰料高陌也似乎有些意外,見他的目光投過來,輕輕搖了搖頭。


    居然不是高陌提前交待的?高務實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起孟古哲哲來,心中暗道:莫非我小看了此女?


    高務實思索起來,他想到在《清實錄》中,皇太極的生母葉赫那拉·孟古哲哲被稱為皇後。她也是韃清第一位皇後(追尊),更是第一位葉赫那拉氏出身的皇後。


    不過,這部史書修訂的時間是皇太極在位的時候,正所謂母憑子貴,在皇太極登基之後,將自己的母親尊為皇後,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那麽,這個能成為證據嗎?高務實之前的確是這麽認為的,不過他現在仔細一想,似乎並不一定。


    在《清代名人傳略》中有記載:在皇太極成為皇帝之後,按照漢人的製度,把自己本是妾的生母,尊為了孝慈高皇後。


    但是,皇太極的出生是庶是嫡關係朝政,由於他是努爾哈赤死後由公推製產生的“汗”。那麽如果前麵這句話成立,就說明在滿族的宗法中,嫡庶無差別,誰都有機會繼承汗位。


    於是就有人就認為:皇太極是搶了多爾袞的位置,多爾袞才是當時的嫡子(時任大妃阿巴亥長子)。如果這種說法成立,皇太極既然是庶出,那麽他就是“以庶奪嫡”。


    事實真是這樣的嗎?


    皇太極的父親努爾哈赤歸根結底隻是此前的部落首領,有著眾多的妻子雖然很正常,但彼時女真首領的婚姻,大多都是政治聯姻。據《清太祖武皇帝實錄》記載:正室有四人,其中,就有皇太極的生母孟古哲哲,並稱其為“中宮皇後”,孟古哲哲隻有一個兒子,就是皇太極。


    然而,這本實錄,也是在皇太極登基之後才修訂的,因此它的說法是否屬實,是需要經過考證的。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原曆史上孟古哲哲來到努爾哈赤的身邊,是在繼妃富察氏與大妃阿巴亥的到來之間的,人物、時間、事由都可以對號入座。


    萬曆二十四年,富察氏似乎已經淡出了人們的視野,1620年,“妃得罪,死”。這表明,富察氏已經失寵,甚至,連正妃的頭銜都不保了。


    而在《滿文老檔》中,則有這樣一個故事:皇太極曾回憶,兒時經常將自己的吃穿物品送給莽古爾泰——這一點很可疑,因為莽古爾泰可是大妃富察氏的兒子。


    如果富察氏還是正妃的話,她的兒子怎麽可能會如此落魄呢?而有關富察氏的結局,史料上也有著不一樣的說法:一種說法是,莽古爾泰禦前拔刀,惹得皇太極憤怒,說他“弑其母而邀寵”,這個說法比較主流(本書前文有述);但還有另一種說法則是出自《清史稿》的記載,她是“獲罪”被賜死。


    且先不論她是怎麽死的,總之在富察氏被廢之後,下一個正室應該就是孟古哲哲,所以,皇太極自那以後才得到了其父努爾哈赤直接的“養育”。生活條件富足,他也才有多餘的物資,接濟他的兄弟莽古爾泰。嶽托幼年的故事,也可以證實這一點。


    皇太極深受努爾哈赤的喜愛,被養在了宮中。同室生活,照顧皇太極起居的正是他的生母,這說明孟古哲哲也是“同室而居”。


    高務實原先沒有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但現在她從孟古哲哲剛才簡單的表現就大致有了一種看法,孟古哲哲能坐上正室的位置,既離不開她的背景,也離不開其本人的姿質。


    萬曆十年,努爾哈赤在大婚的第五年,去了孟古哲哲的娘家海西女真葉赫部尋求支援,被孟古哲哲的父親楊吉砮一眼相中,就將年僅八歲的女兒許配給了努爾哈赤,還有不少馬匹與甲胃作為嫁妝。


    六年之後,孟古哲哲正式嫁給了努爾哈赤。從孟古哲哲的背景來看,她肯定不會是庶妃,而從時間來看,那時候的孟古哲哲也不可能是正妃,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那時候的孟古哲哲是側妃。


    據《清史稿》記載,孟古哲哲脾氣好,性格溫順,不幹涉朝政,一心一意照顧“太祖”。這些言語一般會有些誇大,但是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孟古哲哲不僅出身好,還有著很好的容貌品行,所以得努爾哈赤的喜愛。


    除此之外,在孟古哲哲去世的時候,努爾哈赤讓四個奴婢為其殉葬,還殺了牛馬各百頭來祭祀,並齋戒了好幾個月。這還不算,努爾哈赤還把孟古哲哲埋葬在了自己居住的院子裏長達三年之久,後來才葬在十尼亞滿山岡。再之後,努爾哈赤遷都遼陽,孟古哲哲的遺骨也被遷到了東京陵。


    在韃清皇室家族中,妻子嫡庶的劃分標準其實還是挺簡單的:一是門第的高貴,母族越是厲害,嫁出去的女子在夫家才會有地位,因為這種聯姻更多的是結盟;二是丈夫的寵愛程度,曆朝曆代,皇帝都有眾多的妻妾,爭寵是很尋常的事;三是先來後到的順序,這個標準是最容易被推翻的,那些出身略差,又不被丈夫寵愛的女子,很容易就被淘汰。


    高務實發現,這麽一看的話,孟古哲哲的優勢的確還是很大的。


    正因如此,富察氏失寵被驅除出正室,孟古哲哲正好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正室,那就再正常不過了。所以,“中宮皇後”這一說法,應該是孟古哲哲在努爾哈赤時期的真實身份。


    如此,皇太極早年其實是子憑母貴,所以他才能和代善、阿敏、莽古爾泰一起封為地位僅次於“汗”的“大貝勒”。


    反過來看,皇太極之所以被推舉為“汗”,除了他本人的能力、功績以及政治手段之外,其“嫡子”(或嫡子之一)的身份也是其中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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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換句話說,努爾哈赤死時,大妃雖然已經是阿巴亥,但並非隻有阿巴亥的孩子是嫡子,早前諸大妃之子都是按照嫡子來算的。努爾哈赤雖然遵循了蒙古人的一些傳統,對於立長立幼有著與大明不同的看法,但“立嫡”原則並未動搖。


    不過高務實既然仔細想了想這事,就知道孟古哲哲這個大妃得來不易——因為富察氏失寵而她成為大妃的時間點上,建州與葉赫的關係其實基本已經勢同水火,倘若孟古哲哲本身沒什麽能耐,恐怕很難讓努爾哈赤甘願立她為大妃。


    早前高務實被皇太極的卓越表現迷惑而忽視了孟古哲哲的能耐,現在終於在親見之後扭轉了過來。他甚至有些懷疑,皇太極對漢人的文化尤其重視,莫不是也有孟古哲哲一份功勞?


    否則的話,孟古哲哲剛才這副標準明人閨秀的禮儀從哪來的?若說是她被兩位哥哥點名嫁給自己之後再臨時學的,是否並不太靠譜。


    高務實眯著眼睛看了孟古哲哲半晌,忽然道:“若是我堅持讓你坐下陪我用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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