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的新府邸尚未完工,現在還住在京城西北郊外的白玉樓,進皇宮如果按路線而言當然是北麵的玄武門最近,但由於玄武門直通後宮,外臣並不方便,所以他一般是走東華門入宮。


    東華門入宮則離文華殿最近,內閣也在邊上不遠,這也是朱翊鈞常常在文華殿接見臣下或舉行召對的原因之一。然而,高務實經常屬於特例,朱翊鈞也很喜歡讓他直接去乾清宮的東西暖閣。


    高務實自己也摸清了規律,如果朱翊鈞找他是以私事為主,多半會要他去東暖閣,倘若是以公事為主,則一般會讓他去西暖閣。


    今日既是讓他去西暖閣覲見,那看來多半就是公務。此時剛剛開年,公務方麵的事情固然很多,但今天卻不必多想,朱翊鈞肯定是要問關於李成梁的事。


    果不其然,高務實一到西暖閣,朱翊鈞就朝陳矩擺了擺手,習慣性地把所有人都打發走了,隻留下高務實一人。


    這種時候他們君臣二人通常都比較沒規矩,朱翊鈞如同招呼老同學一樣招呼高務實坐下,然後直接了當地問道:“李成梁這一敗,你此前有沒有料到?”


    高務實麵現異色,反問道:“皇上以為臣坐視寧遠伯之敗?”


    “那倒不是,我隻是好奇,你不是一貫料事如神麽?”


    高務實無奈道:“所謂料事如神,不過是按照正常情況進行合理推算,但寧遠伯此敗實屬意外,臣又不是神仙,這如何能料到?”


    “你是說沒料到他會中努爾哈赤的詐降之計?”朱翊鈞問道。


    高務實沉吟了一下,答道:“不僅如此。臣一來沒料到努爾哈赤會如此兵行險著、劍走偏鋒,並且對寧遠伯做得如此決絕;二來也沒料到寧遠伯對努爾哈赤的提防之心如此不足,竟然會出現這樣的低級失誤。”


    “低級失誤……”朱翊鈞喃喃念叨了一句,頓了頓,吐了口濁氣,皺眉道:“你說李成梁是不是真的老了?”


    高務實一時沒想好怎麽回答,正打算琢磨一下用詞,誰料朱翊鈞卻似乎並不是打算等他回答,反而自己又接著道:“我讓他去敲打努爾哈赤,又不是讓他嚇唬一番就完事,結果他拉開這麽大一個四路進剿的架勢,最後卻打算在一場小戰之後就接受努爾哈赤的投降……你說他到底有沒有弄懂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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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高務實要陷害李成梁,此時隻要說李成梁是弄懂了但故意裝作沒懂而自行其是,估計朱翊鈞肯定是要怒火中燒的。


    但高務實並不打算這麽做,因此他假意思索了一下,搖頭道:“也許寧遠伯確實有些判斷失誤,認為拉開這麽大的架勢之後,努爾哈赤就會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然過火,今後就會老實下來了。”


    “哼,自作聰明。”朱翊鈞輕哼一聲,又皺了皺眉:“但我有一點不明白,李成梁以前是很在意這些軍功的,按理說這次也是個好機會,為什麽他會滿足於震懾,而不是去犁庭掃穴?”


    高務實思索著道:“或許寧遠伯是想保存實力,將力量積蓄到將來對察哈爾一戰中去。”


    “哦?”朱翊鈞聞言也不禁思考起來,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道:“這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隻不過……哼,那他的勝負心可是太強了些。”


    高務實一怔:“皇上此言何解?”


    “你真不明白?”朱翊鈞有些詫異地道:“打察哈爾的話,宣大、薊遼、昌平、保定等鎮乃至於京營禁衛軍,甚至土默特都可能會出兵,這局麵除了你去統兵能鎮得住場麵,其他人我能放得下心?”


    之前雖然外界都是如此猜測,但畢竟這還是朱翊鈞第一次明確表示察哈爾之戰的統兵人選是他高務實,是以高務實也隻好欠身道:“臣愧不敢當。”


    “你愧不敢當,那我就隻好禦駕親征了,哈哈。”朱翊鈞笑著搖了搖頭。禦駕親征當然不可能,前有英宗,後有武宗,例子就擺在那,禦駕親征這種事提也別提,否則朝廷肯定直接炸鍋。


    英宗當年整了個土木之變,把好好的京營徹底葬送了個幹幹淨淨,順便坑死了當朝第一名將、曾經打得安南屁滾尿流的張輔;武宗倒是沒吃什麽敗仗,甚至還取得了一些戰果,但他卻因為種種離經叛道的行為被文臣們極力抵製,到現在早已成了昏君的代名詞。


    朱翊鈞既不想冒著親征失敗的危險去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也不想明明打贏卻莫名其妙就混成昏君,所以自然是不會考慮禦駕親征的。


    何況在他的意識當中,他是要和高務實君臣共濟留下千古美名的,具體做法就是他坐鎮京師英明決策,高務實則去落實執行。按照這一思路,打仗這種事本就是高務實的任務,他一個皇帝幹嘛要搶活幹?


    再說,他覺得這活自己搶過來也不會比高務實幹得更好,那就更沒有必要畫蛇添足了。


    所謂君君臣臣,這也是君君臣臣的體現。


    不過這話說出來,高務實卻不得不有所表示:“主憂臣辱,皇上這樣說,臣實在慚愧。”


    “你快得了吧。”朱翊鈞笑著一擺手:“我也沒什麽憂,我就是想說你能不能別總是胡亂謙虛。就說察哈爾決戰這事,從高先生到你,整件事都是你們伯侄二人在策劃,你又是咱們大明首屈一指的統兵文臣,這事兒我不交給你還能交給誰?真交給別人,你看外廷會不會吵得沸反盈天,所以你又何必謙虛?”


    高務實苦笑道:“臣……多謝皇上信重。”


    朱翊鈞搖了搖頭,又道:“既然說到統兵,那咱們話又說回來,李成梁這次出了這麽大的紕漏,八千精銳幾乎一夜葬送,外廷看來也吵得很凶……你是最了解邊情的,你覺得怎麽處置才合適?”


    高務實沉吟道:“寧遠伯此敗,著實讓人意外,損失呢也的確不算小,不過這場仗畢竟還沒打完……其實臣覺得皇上並不一定現在就要處置。”


    “哦?”朱翊鈞略有些意外:“李成梁部不是這次進剿努爾哈赤的主力麽?他都敗了,這場仗還能打下去?”


    高務實道:“打還是能打的,曹簠手頭還有六千人,全都是生力軍,進展也很順利;麻承勳雖然遇伏受傷耽誤了幾天時間,但他原本進軍太快,現在反而拉平了戰線,其部本身的損失也微不足道,這就是九千了;再加上楊元那邊的三千人,以及可能會有的董鄂部援軍……”


    “董鄂部就算了,他們能出幾個兵啊,三百還是五百?別拖了楊元的後腿就好。”朱翊鈞盤算著道:“六千,三千,三千,還剩一萬二。努爾哈赤有多少兵來著?一開始說是七八千左右是吧?”


    高務實點頭道:“按戰前的情報來看,估計就在這個數上下。”


    朱翊鈞“嗯”了一聲,道:“他在伏擊麻承勳那場仗,雖然靠著暗箭傷了麻承勳,拖延了麻承勳進軍的速度,但從損失上而言,反倒是麻承勳損失更輕,戰報中說努爾哈赤損失了千餘人……”


    高務實這時候打斷道:“皇上,傷員不能全算做損失,有些輕傷很快便能恢複並重新投入戰爭。”


    “哦,那你估計努爾哈赤實際能損失多少人?”朱翊鈞在這方麵倒是從諫如流,馬上接受了高務實的說法。


    但高務實很謹慎,隻是道:“臣未曾親臨戰場,其實無法準確估算,不過按照以往的經驗而言,他大概會損失五百至六百人左右。”


    “行吧,那就按五百來算。”朱翊鈞道:“他最多八千兵力,在北路損失了五百,赫圖阿拉那一夜他雖然偷襲李成梁得手,但我想也不可能沒有傷亡……五百總能有吧?那就隻剩七千了……”


    高務實心道:李成梁那晚的表現雖然糟糕,但這就好比曹操在宛城那次一樣,看似慘兮兮,把典韋都搭進去了,但其實更多的隻是場麵慘。實際上張繡的損失也並不輕,所以當曹操再次對宛城動了心思的時候,賈詡依舊勸張繡直接投降。


    想到三國,又想到曹操,高務實突然若有所思,又想到了孫子兵法。


    後世關於《孫子兵法》的傳說有很多,例如美國西點軍校的必修課,海灣戰爭中的美國大兵人手一本等。真正讀過孫子兵法的人,不用辟謠也知道這些傳說多有杜撰之嫌。


    孫子兵法講的更多的是一種“不戰而勝”、“先勝而後戰”的思想,不可能是普通士兵的作戰手冊,更不是一般人理解的奇謀異策。孫子最強調的是壓倒性的優勢,絕不會提倡後來的用兵之人用冒險的方法去取得勝利。


    但是很無奈,《孫子兵法》這本曠世奇書,廣為流傳的也隻有其中的幾句“金句”。由於古文對於很多現代人來說晦澀難懂,加上翻譯水平參差不齊,真正通篇讀過《孫子兵法》的人其實不多,而能夠讀懂其中奧義的人,就更加是鳳毛麟角了。


    “中國古代”裏對《孫子兵法》理解最為透徹的,在高務實看來除了孫子自己,恐怕要屬曹操。和同樣注解過《孫子兵法》的其他人物相比,曹操是真正帶兵打仗的人,對戰場有身臨其境的感受。而他作為一個實際上的統治者,對於戰爭的消耗,也有著直觀的經驗。然而很可惜,曹操對《孫子兵法》的注解也比較的簡單精悍,且同樣是“古文晦澀”,後世的普通讀者難以消受,隻適合作為學者們的重要參考。


    什麽樣的兵法思想是普通人也能夠消化吸收呢?恐怕可以算上一本《三國演義》。如果說曹操在軍事上是憑借《孫子兵法》建立了魏國,那麽可以說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則是憑借明人寫的《三國演義》滅亡了明朝。據說努爾哈赤在李成梁軍中學漢文的時候,其最喜歡讀的書就是《三國演義》。


    作為外族之人,在學習漢語的過程中更容易接受語氣用詞更通俗的小說,尤其是帶有很多軍事謀略色彩的小說,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努爾哈赤要求自己的子侄熟讀《三國演義》,從中學得兵法韜略。在具體實戰時,也經常使用《三國演義》上的招數。甚至對子侄指揮戰爭的優缺點,他都要在《三國演義》中找到依據。


    努爾哈赤死後,比他更重視喜歡學習漢人謀略的皇太極繼位,立即將《三國演義》翻譯成為滿文,要求文武大臣都要學習,讓這本書成為正式的謀略典籍。例如皇太極效仿劉備的桃園三結義,將自己(後金)比作劉備,將蒙古科爾沁部比作關張。而對於明朝的降將,則效仿曹操籠絡關羽的故事,給予各種優待等。


    在努爾哈赤手上,《三國演義》基本還屬於純軍事典籍。到了皇太極時期,《三國演義》甚至成了謀略大全。如今皇太極搞不好根本不會出現了,但努爾哈赤還是那個努爾哈赤,他效仿《三國演義》中張繡、賈詡的策略來對付李成梁,的確很正常。


    於是高務實接著朱翊鈞的話頭道:“有了寧遠伯這一敗,其餘三路大軍必然會更加謹慎。眼下三路大軍的包圍圈已經越來越小,努爾哈赤的騰挪空間大受限製,想要如之前伏擊麻承勳那樣利用戰場內線優勢先打一路、再打一路,這已經很困難了。


    如此,努爾哈赤要麽拚死與其中一路決戰,要麽就隻能死守赫圖阿拉。但決戰一路之策很容易破解,隻要三路大軍聲息相聞,努爾哈赤與任何一路接戰,都會很快麵臨其餘兩路的增援,這便陷入了車輪戰,失敗在所難免。而死守赫圖阿拉之策,早前咱們就分析過,那是自蹈死地,在我天兵的炮火之下,女真人任何所謂的堅城都不堪一擊,所以也不可能成功。”


    朱翊鈞聽得連連點頭,但最後還是很認真地問道:“所以,你確定這場仗即便有李成梁大意失荊州在前,但努爾哈赤依然必敗無疑?”


    “是。”高務實點了點頭,也很認真地道:“臣懷疑……努爾哈赤恐怕還要再學一次張繡、賈詡。”


    朱翊鈞一怔,繼而皺起眉頭:“你是說他又要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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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明天下午離開老家,不確定會不會堵車什麽的,預計後天統計和補上過年期間延誤的各類致謝,今天先作個四方揖,感謝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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