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皇貴妃?”


    申時行還隻是七分詫異三分疑惑,王錫爵卻忍不住反問了一聲,然後哈哈笑道:“看不出張公竟有這般三寸不爛之舌,可以說動鄭皇貴妃支持皇長子正位東宮?端的是了不得啊,失敬,失敬。”


    毫無疑問,王錫爵自然不是真的“失敬”,因為他的語氣依舊帶著嘲諷,這番話也顯然是在說反話。


    張誠果然笑容一僵,稍稍沉下臉色:“王閣老,咱家是很有誠意地來說這件事。恕咱家直言,皇貴妃娘娘能不能將皇三子送入東宮,於她這輩子的榮華富貴有影響麽?甚至就算皇三子本人,將來哪怕做不得太子,至少也是一國藩王,差也差不到哪去。”


    “可是,二位閣老如今對高司徒乃至實學一派可有什麽辦法壓製?咱家雖然讀書不多,也知道這官場如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既然心學壓不住實學,那必然就隻有實學來壓心學了……到時候,天底下這許多心學官員回頭一看,說我心學何以落到這般田地,最後會把責任算到誰頭上?”


    張誠這番話說得還真是優哉遊哉,畢竟這賬怎麽算也不可能算到他頭上去。心學官員最後要罵也隻會罵申時行少智、王錫爵無能,斷然不會有他張秉筆什麽責任。


    此時申時行果然聽得有些皺眉,而王錫爵卻麵色如常,淡淡地道:“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張誠還真沒料到王錫爵會是這個反應,當下也有些木然。


    說起來,張誠對於政治的理解還是太膚淺了一些,更加不明白不同的閣臣在麵對這些事情的時候,其實也有不同的考量。張誠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倒是高務實很早以前就審慎思考過,那些思考也是他如今為官風格的依據。


    高務實曾經思考,自明中期以降,多次發生群臣與皇帝存在嚴重政見分歧的情形,如武宗南巡、大禮議、國本之爭等。閣臣劉健、楊廷和、王家屏引導群臣犯顏直諫,他們的氣節在當時即被很多士人推崇,後世評說亦不吝褒揚之辭。


    而在注意到那些與君主激烈抗爭的閣臣的同時,他也注意到與劉健同時代之李東陽,與楊廷和同時代之費宏、楊一清,與王家屏同時代之申時行、王錫爵等人。總體來看,這些人雖有諫諍之舉,然態度較為和緩,主於調護。


    當時高務實就仔細推敲過一番,李東陽諸人的行為取向在何種意義上與劉健,或者說與明代士大夫群體較為激烈的抗爭行為相異,這其間有無原則性?明人又如何評價閣臣此類行為取向,閣臣又以何種理路對己、對人交代其行為的合理性?乃至於將此種行為取向置於明代政治經曆的脈絡中審察,有無政治角色層麵的特殊含義?


    早在他還是太子伴讀的時候,他就覺得有必要弄清這些問題,因為這不僅有助於重新認識李東陽諸人行為取向的內涵,還將對明代政治生態的複雜性有更為深刻的理解。而這也是他自己“將來”生存在大明官場的依憑。


    在有明一朝的君臣衝突中,如大禮議、國本之爭,士大夫群體往往連番上疏,要求皇帝采納建議,又以“乞休”、“伏闕”等各種方式向皇帝施加壓力。與之相對,皇帝則多采取廷杖、貶黜等方式打壓群臣的抗爭,君臣衝突情狀激烈。


    正德元年八月,閣臣劉健、謝遷、李東陽疏諫武宗誅殺內侍馬永等人,勸導武宗理政,武宗不聽。吏部尚書韓文率群臣“伏闕”哭諫,武宗借故廷杖“伏闕”諸臣。劉健、謝遷乞休,武宗不留,又“以事革韓文職,而杖責請留健、遷者給事中呂翀、劉菃及南京給事中戴銑等六人,禦史薄彥徽等十五人”。


    在這種情況下,李東陽雖亦疏言乞休,但武宗不允,遂留任為首輔。武宗去世後,世宗由外藩繼位,世宗欲尊生父興獻王為皇考,改稱孝宗為皇伯考,以閣臣楊廷和、毛紀、蔣冕等人為首的在朝大多數官員認為,此舉變亂帝王統係,於禮不合,一再上疏反對,世宗不聽。


    嘉靖三年七月十五日,群臣“相率詣左順門跪伏,或大呼‘太祖高皇帝’或呼‘孝宗皇帝’,聲徹於內……及午,上命錄諸臣姓名,執為首者學士豐熙、給事中張翀、禦史餘翱、郎中餘寬、黃侍顯、陶滋、相世芳、寺正毌德純,凡八人下詔獄。


    於是修撰楊慎、檢討王元正乃撼門大哭,一時群臣皆哭,聲震闕庭。上大怒,命逮五品以下員外郎馬理等一百三十四人悉下詔獄拷訊,四品以上及司務等官姑令待罪”。


    “大禮議”局勢焦灼,楊廷和、毛紀、蔣冕先後因爭大禮去位,費宏繼任為首輔。


    而原曆史上的萬曆中期,朝野諸臣連疏請求神宗早定“國本”,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在當時,“力請者鱗次,四海之所傾心也”。朱翊鈞則強勢打壓群臣,“言官勸請豫教,蓋被降罰,省闇幾空”。


    王錫爵也早在萬曆十九年疏諫朱翊鈞,要求早立皇長子為太子。朱翊鈞也是不聽,王錫爵遂以省親為名離京。


    萬曆二十年,禮科給事中李獻可疏言“國本”之事,朱翊鈞降獻可外任,時任內閣首輔的王家屏也十分硬氣,封還禦批以救言官,並以去位明誌,朱翊鈞不留。繼而王錫爵被召還,繼任為首輔。


    由此刻見有明一朝君臣衝突的激烈情狀,在當時,許多官員以終結仕途作為其堅持政治主張的代價。


    劉健、謝遷言“乞休”,即被允退。僅嘉靖三年數月間,楊廷和、毛紀、蔣冕三任首輔先後因與世宗爭“大禮”去位,吏部尚書喬宇、楊旦、禮部尚書汪俊亦致仕回籍。


    萬曆朝幾任閣臣,如王家屏等,皆因“國本”一事忤君,疏言求去,朱翊鈞也不留。由此高務實看出來,士大夫群體積極抗爭,的確給皇帝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壓力,但在這個過程中,君臣關係亦不免趨向惡化。


    楊廷和當年便曾說過:“比議大禮,則以魚水之投,而為水炭之隔。”


    君臣衝突初起時,閣臣身處中樞,位近於百官首領,他們難於置身事外,事實上,劉健、楊廷和等人引導了當時群臣對皇帝的抗爭之舉。


    而出現因衝突導致君臣關係緊張的局麵時,閣臣亦難於置身事外,他們勢必要做出政治抉擇,是持續性的以直抗君?還是委曲從君?


    閣臣若取直道強諫,甚至一去以明誌向,該種行為節義顯見,也使皇帝感受到其對政治原則的持守。但如此決絕,又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士大夫對自我價值的否定,此不僅係於個人官位名利之事,也意味著當事者在已然焦灼的局勢中,失去了發揮持續性政治影響力的常規途徑。


    閣臣若緘默,直至委曲從君,這有助於當事者獲得皇帝的信任,進而采取可能的手段來緩和緊張氣氛。但如此為之,在強諫明誌者前赴後繼的政治氛圍中,則不免要承受關於名節有虧的輿論指責,以及隨之而來的心理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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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的來說,大規模的君臣衝突既是政治事件,同時也構成一種君臣關係緊張的政治處境。閣臣位勢重要,他們無從回避地要有所表態。在大規模的抗爭活動後,是持續性地以直抗君,還是委曲從君,兩種行為取向皆有其合理性預設,又皆有局限,這構成了閣臣政治處境的兩難抉擇。


    在這種政治處境中,閣臣如劉健,取“直”,如李東陽諸人,則從“曲”。


    完全的取直,高務實覺得並不甚佳,尤其他是知道大明朝政治走向的人,假設“將來”他也取“直”而致仕罷官,那麽這個大明也就幾乎是被宣布“搶救無效”了。因此高務實雖然親手打造了“南疆退路”,但他從心理上是不希望啟用這條退路那一天的。


    那麽,閣臣取委曲之道立朝,其政治實踐的特征又如何?諸如“和緩”之類的形容詞,隻是對一種行事風格的簡單化描述,結合李東陽、費宏與王錫爵在首輔任內的政治實踐,高務實當年總結出三點行為特征。


    其一即為順從皇帝主張。李東陽在正德元年隨劉健、謝遷一道要求皇帝誅殺用事宦官,正德元年八月至正德七年間,李東陽擔任內閣首輔,在任期間與劉瑾有往來應酬之事。查《明武宗實錄》可知,在劉瑾被定罪前,再未見李東陽彈劾宦官用事的奏疏。


    費宏在嘉靖初年隨楊廷和等閣臣與世宗爭“大禮”,“署名公疏,未嚐特諫”。費宏於嘉靖五年至嘉靖六年間,擔任內閣首輔,充《獻皇帝實錄》總裁官。查《明世宗實錄》,閣臣石珤在左順門群臣“伏闕”哭諫事件後尚有持續議禮之疏,而嘉靖三年五月至嘉靖六年二月間,費宏再未公開非議世宗推崇本生父母之舉。


    王錫爵在萬曆二十一年被召還為首輔,此後一度支持朱翊鈞提出的“三王並封”之議。朱翊鈞以手劄向王錫爵谘詢“三王並封”之議是否可行,王錫爵對言:“以情以理言之,似乎無不可行者。”此後王錫爵又於奏疏中雲:“若冊立,乃陛下家事。”


    這三人皆曾經以公開的方式讚成士大夫群體的抗爭性意見,然而在“伏闕”、“封駁”等諫諍方式未能感動君心之際,李東陽與費宏從君留任,王錫爵複出任事,且皆在君臣衝突的焦點問題上有順從皇帝之舉。


    其二則為反對同僚強諫。在嘉靖朝“大禮議”焦灼時,許多大臣因君臣關係不合而去位,左順門事件使得士大夫群體受禍慘烈,凡此種種皆使費宏不免於懷疑群臣激烈抗爭舉措的有效性。


    費宏說:“若無益於天下,而徒欲以直取名,以身嚐難,且使毒流縉紳,如陳蕃、竇武,如李訓、鄭注,如丙寅倉促之舉,則亦不能,且不敢也。”事實上,這個觀點高務實很能理解,甚至他自己的觀點與此也非常類似。


    王錫爵自二次出任內閣首輔後,十分注意諫諍言行的策略性,在給同僚的書信中說:“竊恐快意一激,則諸公後路遂阻,以此先布私誠,再申密勸,少待外廷封駁之入,而後從中調護之。來教所謂以忠誠感動,以謀謨斡旋,先得我心矣。”


    李東陽、費宏、王錫爵轉而慎言君非,但這並不意味著其政治價值觀因強勢君權而發生根本性質的變異,如王錫爵爭取使朱翊鈞早定“國本”的初衷始終如一,其自明心跡雲:“不肖發瓜州之後,以正月十四日入都,所急在儲事。”


    李東陽說:“竊惟人臣事君,固當竭死生之力,尤當謹進退之節。”


    費宏雖主持重,然也說:“敦尚風節,以稍振士氣,在盛世不可無人。”


    以上言論其實都說明,李東陽諸人由親自參與諫諍,轉而反對同僚強諫,確有政治態度的變化,但這種轉變尚且隻是一種策略性的調整。


    至於其三,則是積極救護因諫諍而獲罪的官員。李東陽諸人在皇帝強勢打壓下,於諫諍策略有所調整,但委曲從君之際,又積極救護因君臣衝突而得罪的官員。“劉健、謝遷、劉大夏、楊一清及平江伯陳熊輩,幾得危禍,皆賴東陽而解”。


    王錫爵以薦舉此前因建言而落職的官員為己任,“先是還朝之次日,已密與選君謀薦複諸君子之計”。


    費宏雖迫於君勢而對“大禮”采取較為審慎的政治態度,但這一思路卻不能全然轉移到與張璁諸人的關係經營上。“璁(張璁)、萼(桂萼)由郎署入翰林,驟至詹事,舉朝惡其人,宏每示裁抑,璁、萼亦大怒”。


    待到王邦奇攻訐楊廷和,並牽連費宏,費宏難於自明,亦不肯委罪他人以保祿位,遂一去以明誌。


    高務實通過對這些閣臣言行的分析,得出的結論便是李東陽諸人的行為取向特征即費宏所言“委曲將順,乃克有濟”的事君之道。


    所謂“委曲將順”,是指李東陽諸人雖讚同士大夫群體的意見,然在君臣衝突的情境中有許多無奈的權宜舉措,具體表現為順從皇帝主張,緩和諫諍姿態;


    所謂“乃克有濟”,其實便是“委曲將順”的目的,所濟為何?在時事,在天下關懷,難做一定之論,然而卻肯定不是單純的諛君之路。李東陽諸人行事尚有其原則底線,這從其不肯順從君意追論諫臣之罪,即可看得很清楚。


    在君臣衝突情境中,李東陽諸人以“委曲將順”之道事君,在具體政治實踐中調護時局,其退於君臣衝突之爭執,而得從容救護與君爭執之官員。


    然而士大夫做出此類行為取向,終究以妥協為動作,且事涉個人榮寵,與傳統政治文化中的節操、名利觀念等相牽連,引發輿論毀譽不一。


    在君臣衝突情境中,李東陽、費宏皆因皇帝挽留而不果行。王錫爵奉召入閣,其諫諍姿態相較於前任閣臣王家屏,大為緩和,且一度支持朱翊鈞“三王並封”的提議,三人皆因“出”、“處”之節而飽受輿論批評。


    事實上,輿論對李東陽諸人的評價毀譽參半。貶辭責其不能去位以明大臣氣節,李東陽等人所焦慮者亦在氣節;褒論著眼於其能留任以護持時局,李東陽諸人對自身行為合理性的詮釋亦指向調和之事。


    其實,對此類行為取向做何種評價,按照高務實一貫的二分論來看,還是要充分考慮傳統政治文化紋理複雜的情況,避免極端於一方。


    褒之過甚,則過分偏於事功,不免於無恥,而近於功利;貶之過甚,則純然以節氣為重,不免於激越,而流於迂闊。


    正是傳統政治文化提供了多種評判實踐行為的合理性通路,它們相互融合、製約,最終映射為複雜政治生態中李東陽諸人這一類型的士大夫行為取向。


    畢竟,因為這種行為取向的存在,使得帝製框架內的士大夫政治獲得了必要的彈性,從這種意義上看,李東陽等人所為具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


    當然,也需要注意到李東陽諸人委曲事君,終究不免於放棄一些原則。閣臣若是這樣做了,就失去了約束同官的底氣。如焦芳者流一時勢盛,李東陽其實也難辭其咎。


    高務實之所以此前一直很在乎名聲,珍視羽毛,也有這方麵的原因。本來明代的閣臣就並非“真宰相”,若是一味以皇帝寵信而勢壓同僚,卻並非以身作則使人無話可說,難免會有人陽奉陰違,甚至持續不斷地湧現出反對者。


    昔日嚴嵩不就是如此?世宗寵信最深之時,也一直都是倒嚴派存在。無非徐階是暗地裏的倒嚴派,高拱是明麵上的倒嚴派(注:記得高拱用韓愈‘大雞昂然來,小雞悚而待’嘲諷嚴黨聚會的話麽?我記得前文中我寫到過。)罷了,總之倒嚴派從來沒有斷過。


    當然,如果非要讓高務實做個選擇,他一貫的看法還是‘剛也好,柔也罷,終歸要看目的是否達到’。


    隻是,眼下王錫爵還沒有經曆群臣強諫而不成的挫折,因此個性明顯強硬,對於張誠的“誠意”也談不上重視,如此才有了這樣的反應,直接用“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來回應。


    眼看著張誠與王錫爵立刻就要談崩,終究是申時行這位以八麵玲瓏著稱的首輔更懂“彌縫”之道,恰到好處地插了一句話進來。


    申元輔仿佛沒察覺出任何一點火藥味,微笑著道:“張公此來,若是帶著鄭皇貴妃的誠意,時行即為臣子,總是該聽上一聽的。”然後施施然伸手虛做一個“請”的姿勢:“便請張公道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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