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後身體發熱是正常現象,但高務實並非沒有酒量之人,醉倒不至於會醉。此時他突然被寒風一吹,雖然打了個寒顫,卻瞬間靈台清明,大致上猜出朱翊鈞的意思來。


    本質上來說,朱翊鈞這個人心裏是有不少糾結的。他對很多祖製甚是不滿,一心想要在他手中改變。為此,他不斷以各種戰爭的勝利來鞏固和加強自己的權威,把平定察哈爾當做自己的第一要務,什麽其他的事情都要讓路。


    但另一方麵他也知道,他能穩穩當當的做這個皇帝本身也是依賴祖製的權威。昔日慈聖太後說要改立潞王,這話雖然多半隻是當娘的嚇唬兒子——就如同尋常母子之間,母親威脅說再不聽話就要打屁股一樣,可朱翊鈞身為皇帝,對這樣的話不可能不敏感,不可能不事後警醒。


    外廷當時對此態度明確,首輔直接表示反對,這既是對他本人的支持,實際上也是對祖製的堅持。


    因此祖製對朱翊鈞而言也是一把雙刃劍,他在權威穩固的時候的確可以更改某些祖製,但無論以什麽理由、什麽方式來改變,也無論這番改變最終獲得了多大的收益,都依然會動搖他的權威基礎,甚至對他以後的皇帝造成不良影響。


    比如將來他駕崩之後,他的兒子繼位,會不會在某些事情上認為“既然皇考可以改,那麽我也可以改”,於是將他認為十分要緊、十分正確的“祖製”也一並改掉?


    大抵做父親的都對兒子有一種擔心,即覺得兒子不成熟,慮事不周全,需要自己把所有事情都幫他安排好才行——朱元璋對自己的子孫就有這種擔心,而且異常強烈,所以才設定了一大堆的祖製。


    朱翊鈞雖然還年輕,但既然做了父親,這種心思就免不了會冒出來,這大概就和後世之人所謂“不為父母,不知父母恩重”的道理類似,因此朱翊鈞也很擔心兒孫們肆意胡來。


    祖製有所當改,但又不能隨隨便便說改就改,朱翊鈞的難題就出在這兒,同時也導致了他的心思想法異常糾結。


    對於永寧長公主的婚事,朱翊鈞的心態可能也同樣被這種糾結所影響。他曆來是個重感情的人,可想而知對於親妹妹的婚事搞成這樣有多惱火。


    可是大明朝的祖製擺在這裏,天家要為天下禮教做出表率。在這個各地出了貞潔烈婦都要由地方官層層上奏直到皇帝手裏,然後由皇帝下旨表彰的時代,朱翊鈞實在沒法下旨說讓永寧公主“改嫁”——雖然公主成親不叫出嫁,但意思總歸就是這個意思。


    況且,讓她改嫁本身也有個巨大的難題,即她早已心有所屬,若是賜婚給其他人,怕不是要逼死妹妹。可高務實又是有妻室的人,站在皇帝的角度來看,且不說他和黃芷汀之間的感情如何,單以他重視名聲的程度來講,他就肯定不會因為要“攀龍附鳳”而休妻再娶。


    如此一來,朱翊鈞兩頭都搞不定,真要強來的話,沒準會逼死兩個對他而言都至關重要的人,這怎麽能行?


    但他心中對祖製的不滿卻會因為這種“欲為卻不可為”而日漸加劇。尋常人有這種心思或許也隻能強忍下來,然而皇帝卻恐怕很難忍。所以他心裏會有“朕偏要試試”的強烈意願,就算明著不行,暗地裏也“偏要試試”。


    高務實覺得朱翊鈞的主要心思就是如此,這條祖製我確實不能動,但我偏要挑戰一下,哪怕是作弊也要。


    這種心態和他在原曆史上因為國本之爭而與外廷冷戰數十年極其相似:管你們說得如何天花亂墜,朕偏不聽,偏不配合,你們能怎麽著?


    眼下國本之爭一事暫時被高務實的獻策給拖延住了,朱翊鈞的這種“拗著幹”精神居然轉移到了別處,高務實也隻能報以苦笑。


    不過,今天朱翊鈞處理葉赫聯姻一事的做法,卻讓高務實覺得現在的皇帝開始喜歡玩起一石二鳥這種把戲了。


    人的習慣一旦形成,在各種事情的處理上都會趨於一致,就好像他高務實輕易不行險,穩中必求進的行事習慣一樣,朱翊鈞可能也習慣於在主要目標的背後暗藏次要目標。


    朱翊鈞的主要目標是為了自己重視的人悄悄挑戰祖製,那麽次要目標是什麽呢?


    高務實覺得,朱翊鈞可能給他預先挖了個坑,隻是暫時看不到要埋的跡象而已。


    悄悄摸摸去公主府偷情,這要是哪天暴了雷,對於“一代名臣”而言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他不僅是犯罪,而且多年建立的形象也要一朝崩塌。


    另外這個犯罪的程度也隻能由著人說,畢竟大明又不是唐朝,大明律可沒考慮到有人去和公主殿下偷情這種咄咄怪事,最終這罪名的大小、量刑的輕重都要看朝野反應和皇帝的最終宸斷。


    高務實作為一個搞陰謀的慣犯,一下子就想到了這樣的可能:自己若是始終保持現有的“忠心”,朱翊鈞這一手就是單純地成全妹妹一腔相思,不會有任何其他用意;若是哪天朱翊鈞覺得自己背叛了他,或者是嚴重變質到無可挽回,那麽下一刻東廠或者錦衣衛就會發現自己潛入公主府如何如何……


    當然,考慮到朱翊鈞對妹妹的疼惜,估計到時候罪名肯定全歸他高某人,永寧公主肯定是無力掙脫魔爪,又考慮到維護天家聲譽才不便聲張。總而言之,都怪他高務實色膽包天圖謀不軌。


    好家夥!皇帝陛下還真是長大了,一邊記得清兩人之間的友誼,一邊又知道作為皇帝要時刻提防任何人。


    好好好,不愧是老子教出來的……


    作繭自縛嗎?似乎有點,不過高務實很神奇的發現,自己居然並不生氣,反倒有些想笑。


    不是嘲笑的笑,而是誌得意滿的笑。就好像自己這麽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哪怕有點把自己也坑進去,但也能含笑九泉的那種。


    給高務實帶路的小宦官是陳矩收的幹兒子,見高務實莫名其妙的哈哈一笑,有些吃驚,又有些詫異,小心翼翼地問道:“未知大司農何以發笑?”


    高務實自然不會和他說這些,打個哈哈道:“哦,我是笑這場雪下得好啊,瑞雪兆豐年,希望明年能有個好年景。”


    小宦官明顯有些莫名其妙,這幾年不是年年都這樣麽,也沒見第二年的年景好到哪去,這瑞雪兆豐年的說法怕不是都得改改了。高司徒今日到底有何喜事,竟然會莫名其妙的發笑?


    等他下值回到府上,先把孟古哲哲那件事和劉馨說了一下,劉馨一臉不屑,道:“你覺得皇帝這一手進步挺大,我卻隻覺得你們兩個都不是什麽好人。”


    高務實稍稍一怔,納悶道:“這和我們是不是好人有什麽關係?”


    劉馨斜睨著他,輕哼一聲道:“我沒見過孟古哲哲,也不知道她是一個什麽樣的女子,但她首先是一個人,不是一件貨物。你們這樣做,就好像她隻是一件禮品,既可以由葉赫送給皇帝,皇帝也可以轉手又送給你——請問高司徒,你知道物化女性這個詞嗎?”


    劉馨這話若是問高務實以外的任何一個人,可能都要被看做腦子有問題。不說別的,黃芷汀嫁給高務實的時候,光陪嫁丫鬟都有數百,要說物化,這物化可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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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高務實與這個時代的人畢竟不同,他聽了之後頓時語塞,半晌才苦笑道:“你批評得對,是我思想滑坡了,我應該檢討。”


    劉馨卻搖頭道:“你說是這麽說,但我知道你心裏並不會真的這樣想,你隻會想‘此一時而彼一時也’。”


    她歎了口氣,無奈道:“不過,我也不是非要逼你用現代觀點看待此時的人和事,隻是……唉,我隻是希望你將來能把她當個人看,不要隻當做一件用來拴住葉赫的工具。”


    高務實苦笑道:“你還真是博愛。”


    “博愛?”劉馨斜睨了他一眼:“我看還是你比較‘博愛’,我隻是感同身受。”


    高務實撇了撇嘴:“你要說工具,其實這件事原本也不是我要把她當工具,是她的兩位哥哥,尤其是她親哥哥納林布祿做出的決定,對我而言……”


    他還沒說完,劉馨接過話道:“對你而言無非是順勢而為,甚至可以說逢場作戲,對嗎?”


    高務實稍稍一頓,反問道:“否則我該怎麽辦呢?拒絕葉赫,讓她如曆史上一樣嫁給努爾哈赤,將來生下皇太極,給大明找麻煩?亦或者不僅不拒絕,甚至還強迫自己愛上她?”


    這下子輪到劉馨語塞了,她窒了一窒,沒好氣地道:“我隻說你應該對她好點,什麽愛不愛的,你愛誰不愛誰我管得著嗎?”


    高務實攤了攤手,卻沒有再說什麽。


    劉馨見他不抬杠了,這才道:“你們君臣二人是打算一石二鳥也好,什麽二桃殺三士也罷,那都是你們的事。站在你們的身份和角度上來說,這麽做也算無可厚非。


    畢竟這件事從根本上而言,是源自於葉赫想要利用你的威望和勢力給他們鋪路,一來確保努爾哈赤不敢輕舉妄動,給他們時間從這次察哈爾的打擊中逐漸恢複;二來也是希望繼續保持和提高他們在遼東邊市貿易體係中的地位,從而讓女真第一強酋的位置更加穩固。


    你是老板,既然要問我怎麽看,我隻能說……遼東現在的局麵還挺考驗你的平衡手段的。葉赫實力雄厚,努爾哈赤則更會用兵,以當前的局麵來看,雙方在你的威懾和平衡之下或許可以維持表麵的和平。


    但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對這種和平寄予太大的希望,或者說不要指望這種和平能夠真的存在。即便他們表麵上和平了,可是私底下都一定會有別的動作,你得有所準備才好。”


    高務實心說:隻要不提感情問題,劉馨還是挺理智,也挺現實的。


    他輕咳一聲,也順勢轉回正題,道:“你說的沒錯,他們都是大活人,當然會有自己的想法。不過你所提到的這種局麵我也考慮過,我估計葉赫方麵一時半會兒還不會考慮動用武力手段來打壓努爾哈赤。


    他們多半會先圖恢複實力,然後以他們擅長並占據優勢的貿易手段,來逐步削弱努爾哈赤的擴張動能,讓努爾哈赤即便想用兵也有心無力。


    而努爾哈赤呢,我猜他雖然不會無視我給予的壓力,冒著被大明犁庭掃穴的風險去攻擊葉赫,但對於葉赫強壓他貿易收入的各種手段,他也不會無動於衷。”


    劉馨略一挑眉,問道:“那你覺得他會怎麽做?”


    高務實道:“我看這事和打仗的區別不大,既然黑虎掏心直搗黃龍已經不可行了,那就唯有兩種法子。其一是迂回偷襲,迫其對手不能不與他短兵相接;其二是先除羽翼,然後最終決戰。”


    “如何迂回,葉赫又有什麽羽翼?”劉馨問道。


    高武士刀:“迂回嘛,比如說葉赫長於行商,那麽努爾哈赤就偏不在商道上和他較量,而是宣揚葉赫之富乃是來自於賺了其他各部的錢——其他各部如果直接與我大明交易,那他們就可以多賺不少,至少可以把葉赫的這個‘中間商差價’給省了出來。如果努爾哈赤做到這一點,說不定就能在另一個戰場上扳回一些局麵。”


    劉馨想了想,微微搖頭道:“我看這有些難,大明是靠敕書貿易來控製女真的,而現在除了哈達之外,葉赫掌握的敕書是最多的,正是因為他們有這些敕書,所以他們才能形成龐大的行商隊伍。


    其他部落就算知道這一點,可他們手裏的敕書有限,就算想和大明交易,大明也未必理會,到頭來還是要去指望葉赫找他們收購手裏的特產。因此隻要敕書依舊代表著貿易額,努爾哈赤想要這般迂回攻擊就沒有什麽勝算。”


    高務實點了點頭:“不錯,所以我也更傾向於努爾哈赤會選擇先除葉赫羽翼,逼葉赫主動出兵。”


    “葉赫有什麽羽翼?”劉馨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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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這個時候趕出一章,晚上似乎應該能加更,不過現在我不敢立flag了……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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