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態度雖然是皇帝的態度,然而皇帝的態度大多數時候取決於內閣的看法,作為內閣首輔的申時行完全明白在這件事上內閣通常會怎麽考慮,王錫爵想要混淆李成梁這件事的性質是很難的。


    朝廷不是沒有明白人,內閣之中更是人精紮堆,之所以朝廷對於察哈爾通過轉手貿易獲得物資可以不聞不問,假裝糊塗,那是因為轉手貿易會提高察哈爾獲取物資的成本。在無法將周邊與它交易的勢力通通消滅的情況下,這種情況可以暫時容忍,算是一種權宜之策。


    但如果轉手貿易不複存在,那麽大明對察哈爾的“貿易製裁”就變得毫無意義,察哈爾能用實惠的價格獲取它的所需,這就是不能容忍的事了。


    何況,李成梁這一次的問題還在於貿易的產品太過於敏感,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火藥,這是典型的軍用物資——沒有人會相信察哈爾買火藥是打算做煙花炮仗。


    申時行把他的擔憂說了一下,又道:“張心齋曾任遼撫,吳環洲久理兵部,此二人怎會不知其中利害?更何況高求真回任京師也不過年餘,遼東情形如何他心知肚明,此事一旦查明確係李引城所為,恐怕是很難免於計較的。”


    王錫爵到底回京不久,聽說此事如此複雜,也不禁眉頭大皺,想了一會兒,道:“倘是如此,那就隻能從李引城鎮遼十八載,遼事不可一日無他來做文章了。”


    遼事是不是一日不可無李成梁,這也不好說,至少申時行覺得高務實不會這樣想。不過申時行猜測王錫爵這句話其實另有所指:鎮遼之人是不是李成梁或許不重要,畢竟實學派方麵手握一堆的名將,就算李成梁去職,高務實也能調派過來。


    別的不說,麻貴難道不能做這個遼東總兵?即便遼東總兵多半出自本鎮,那麽曹簠也可以頂上。


    李成梁真正不可替代的不是他這個名將的身份,而是他手下的四萬鐵騎。就算李如鬆出任山西總兵的時候帶過去五千,留在遼東的也還有三萬五千之多。


    這三萬五千鐵騎,才是李成梁安身立命的本錢,才是他“無可替代”的真正原因。


    不僅是這三萬五千鐵騎對外震懾和作戰的能力不可替代,更要緊的是如果動了李成梁,這三萬多人怎麽處理的問題。一個搞不好,就有可能鬧出兵變來。


    大明朝的士卒鬧餉是常事,動不動搞一出“某某營騷亂”那也司空見慣。前些年南京振武營騷亂的時候差點把時任魏國公徐鵬舉嚇出尿來,前兩年李如鬆去太原上任的時候也碰到過,不過李如鬆有五千精銳的隨任家丁在手,鎮壓得很輕鬆。


    但是這種鬧餉騷動都是衛所兵幹的,和家丁精銳鬧事可不同。家丁精銳鬧事,近期有一個例子:西北之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和哱拜的精銳家丁鬧事有關。


    哱拜的蒼頭軍真正的精銳隻有三四千人罷了,鬧個事能帶動數萬大軍。這樣是換做李成梁的遼東鐵騎會怎樣?遼西十萬大軍搞不好明天就得改旗易幟。


    這種事萬一發生了,誰承擔得起?


    所以李成梁之所以不可替代,不是大明沒人能夠鎮遼,而是遼東大軍十七八萬,一大半都和他綁定了,他的親信很多都已經“擁專城”,勢大難製,李平胡、李寧、李興、秦得倚、孫守廉等輩各有所部。


    這樣的勢力擺在遼東,朝廷要動他怎能不考慮明白?王錫爵話裏的未盡之意,大概也就是指這一點。


    但申時行卻覺得這樣不對,也不穩妥。李成梁勢力雖大,可朝廷的權威眼下沒有絲毫動搖,如果隻是鬧餉這樣的事,遼西的十萬大軍或許會著李成梁的命令而動,但真要讓他們頂著造反的名頭鬧開來,恐怕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關鍵是,即便遼西十萬大軍真的都亂了套,朝廷難道就真的拿他們沒轍了嗎?未必。


    高務實還好端端地在京師做他的大司農呢,他這“天下第一文帥”既在,宣大三鎮、薊鎮和遼東曹簠等部就不可能畏懼遼西。


    遼東的曹簠部麵對李成梁或許頂多隻能取守勢,但宣府、大同、太原、薊州這四鎮足有六十萬大軍,除了薊鎮還要麵臨察哈爾的威脅之外,宣大三鎮完全可以抽出大量兵力東進平遼。真到萬不得已,二十萬大軍都能抽得出來,高務實怕什麽?


    別看西北之戰以後李如鬆暫時被調去充任陝西總兵了,就覺得陝西也會不穩。陝西那邊剛打完西北之戰,也處於精兵雲集的狀態,李如鬆的本部家丁畢竟就那五千人,在陝西又是人生地不熟,他不可能在西北配合李成梁。何況以他的性格,肯不肯跟著當叛臣都難說。


    當然,朝廷有朝廷的難題,難就難在缺錢。但平叛這種事高於一切,就像今年平定西北之亂一般,有錢得打,沒錢湊錢也得打。遼東要是真亂了,大不了藩禁遲點再開,或者把預期中的三年完成拉長,來個十年八年什麽的,這事不就妥了麽。


    申時行解釋了這些,然後對王錫爵道:“雖然不清楚高求真對於解決察哈爾一事為何如此著急,但想必元馭兄也知道,以聖上和高求真的年歲,此事本不必心急。隋煬帝修大運河,若是按照當時給他的建議,花十五年修成,隋朝怎可能二世而亡?”


    隋朝其實不是二世而亡,但可以算做二世而亡,所以申時行有此一說。


    他這個比喻其實有些犯忌,不過王錫爵顯然不會和他摳字眼,而是輕蔑一笑,道:“元輔還看不出來麽,高求真這小子就是個急功近利之輩,他恐怕是想著再打完察哈爾一戰就夠直廬侍禦了。”


    頓了一頓,王錫爵微微眯起眼,接著道:“所以,他不會讓任何事影響到對察哈爾的一戰。為了這一戰,他在西北之戰時能主動犯險直入河套,因此也能暫時容忍李引城的所作所為。”


    這話聽起來倒也有些道理,申時行也覺得西北之戰時高務實居然直奔河套內部,實在有些行險,不像他以往的作戰風格。原本申時行隻是覺得高務實這麽做應該是朝廷給他的時間不夠,他不得不如此。但王錫爵這麽一解釋,他才發現高務實可能真是因為不肯耽誤對察哈爾的一戰。


    畢竟戰場上的事誰也說不準,說是說一兩個月平叛,但稍稍拖延一下也不是不行,隻要戰局控製得穩當,以他高務實的聖眷,皇上必不可能因此對他動怒。


    這麽說,高務實真的就是“急功近利”,急於早點撈個天大的功勞好入閣,所以才會有近期的這一係列舉動了?


    申時行有些動搖起來,沉吟著問道:“元馭兄的意思,就是在討平察哈爾之前,高求真不會有激起遼東變故的舉動?”


    王錫爵肯定地道:“不錯。”


    申時行又問:“那如何解釋曹簠把這件事攤開來說?如果高求真打算息事寧人,曹簠卻跳出來漏這口風,豈不是給高求真找麻煩?”


    王錫爵搖頭道:“此事有兩種可能。其一是高求真利欲熏心,雖然打算息事寧人,但還是忍不住敲一筆竹杠;其二是曹簠這一做法並沒有事前征得高求真的同意。”


    申時行大皺其眉:“沒有征得高求真的同意,曹簠就敢這麽做?”


    “難說。”王錫爵再次搖頭:“曹簠一介武夫,元輔不要把他想得多高明,他可能根本意識不到這麽做是違背了高求真的意願。甚至,曹簠還可能覺得自己這麽猶抱琵琶半遮麵挺聰明的,可進可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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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時行忍不住輕哼一聲:“這些人就不能老老實實帶兵打仗,非要摻和這些他們根本不懂的事。”不過頓了一頓,卻又道:“曹簠是可能自作主張辦錯了事,但以高求真的行事做派來看,不能排除他將錯就錯,真打算借此來敲一筆竹杠的可能,我等還需早做準備。”


    王錫爵遲疑了一下,有些不高興地道:“其實就算咱們不受他的勒索又如何呢?他的底線就在那裏,隻要他不敢激起遼東動亂,咱們就可以不理會他的勒索。”


    申時行搖頭道:“元馭兄勿說氣話,魚死網破的局麵誰都不願意看見。況且高求真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處置李成梁這件事。”


    王錫爵微微皺眉:“他有什麽辦法?”


    申時行淡淡地說道:“李引城今年六十有二,按理說也是可以致仕的,而他的長子李如鬆今年剛在西北立下大功,回調遼鎮接替乃父,想來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王錫爵微微一窒,但馬上道:“可鐵嶺李氏本是父子兩總兵,現在平白少了一人,可不也還是被打壓了麽?”


    申時行搖頭道:“這有何難?李如柏又不是死人,他也是參將身份了,給他個副總兵,讓他看見總兵的希望,到那時旁人還有什麽話好說麽?誰也不能說朝廷虧待了他們李家。”


    這下王錫爵的確沒話可說了,李如柏論戰功肯定沒法跟李如鬆比,甚至可以說差得很遠,如果讓李如鬆接任遼鎮而給李如柏加官為副總兵,全天下人都可以看出皇帝對他們鐵嶺李氏的看顧。


    再加上李成梁本身是有過在先的,這個處置完全合情合理,甚至還能展現出皇帝的寬大和戀舊來。


    王錫爵皺眉道:“既然有這樣一個辦法……元輔,你看高求真會不會幹脆假戲真做,借此把李引城除掉,斷我遼東一臂?”


    “這正是我擔憂的地方,也是因為如此,我才覺得即便高求真要敲一筆竹杠,也不是不能談,現在的關鍵是不知道高求真想要什麽,得等他出招才行。”


    王錫爵皺眉道:“如果高務實還不打算引起遼東動蕩,甚至沒有考慮讓李如鬆來接替李引城的話,我看這件事多半還是會落到此次京察之上。”


    申時行皺眉道:“拿李引城換京察中我們對他退讓?”他說著,自己也覺得有些道理,不禁猶豫道:“這卻要看他想怎麽交換了。”


    王錫爵平靜地道:“具體怎樣現在還不得而知,不過我若沒料錯的話,此次京察,實學派的重心應該是在南察而非北察。”


    申時行詫異道:“何以見得?”


    “殺雞焉用牛刀。”王錫爵冷笑一聲:“此次南察,連海剛峰都祭出來了,顯然非同小可。而北察呢,一層推一層,最後管事的不過是個無根無底的顧憲成——元輔你難道沒發現,最近這段時間吏部整體都很沉默,隻有顧憲成一個人在上躥下跳,這不是實學派故意為之又是什麽?他顧憲成算個什麽,也能在京察之中唱獨角?”


    顧憲成不能說不算什麽,隻不過在申時行和王錫爵麵前的確不算什麽,王錫爵這麽輕視他,既有地位名聲方麵的緣故,也有顧憲成總批評心學的原因。


    不過不管怎麽說,他的這個觀點申時行不能反對,顧憲成本來連正管都不算,但由於實學派的正管“病了”,他居然就成了這樣一場重要京察的主事人,這難道沒有問題,沒有陰謀?


    不管別人信不信,王錫爵是信了。現在看來,申時行也信了。


    申時行深吸一口氣,沉吟道:“南察……高求真念念不忘江南久矣,這次不知道他是不是忍不住要動手了。”


    王錫爵冷笑道:“自然是忍不住了,他京華縱橫天下無敵手,隻有在江南總是施展不開,以他這些年的順遂,他豈能咽得下這口氣?這不趁此機會趕緊動手還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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