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納林布祿和布寨聯袂拜訪,高逸民原本便有些驚訝,而當得知他們的來意之後,他就更是錯愕了。


    雖說以夫人的出身來看,老爺應該不算特別重視門第的人,但夫人雖是僮人土司世家出身,然查其族譜,祖上卻是宋時隨狄青南征的將領。


    雖然其入桂之後,子孫與僮人通婚數百年,但以漢人血統隻問父係的習慣而論,實際上黃芷汀仍屬漢人。


    孟古哲哲卻顯然不同,如今這支葉赫首領的祖上乃是從土默特地區一路向東遷徙而來,“明宣德二年遷於葉赫利河涯建城,故號曰葉赫國。所屬有十五部落,而人多勇猛善騎射者。”


    無論是從祖源地還是從其特征來看,這支葉赫祖上是蒙古人的可能性都極大。當然,在他們占據北關之後這麽多年時間裏,通過不斷的與當地女真聯姻,血脈的複雜性已經很高,大抵屬於“民族融合”的情況,從其自身來說肯定是已經把自己當做女真人了。


    但不管是蒙古人還是女真人,在明人眼裏都屬於蠻夷,即便孟古哲哲在葉赫是尊貴的格格,但放在大明,這個身份基本沒有意義。


    換句話說,在高逸民眼裏,孟古哲哲在門第上顯然不夠和自家老爺相提並論,老爺的身份門第與孟古哲哲可以說是雲泥之判,連可比性都沒有。


    不過……


    高逸民略微沉吟,又覺得這一點好像也並不重要,因為孟古哲哲即便被老爺收房,那也不過是個侍妾,漢人對於正妻的身份要求很高,對於侍妾卻無所謂。


    畢竟娶妻娶德,納妾納色嘛。既然隻是納色,別的那些就不重要。


    問題是,老爺似乎對女色的興趣並不大,以高逸民的看法,就算孟古哲哲如何美貌,老爺大概也不會因此動心。


    但與此同時,老爺卻又是個很關心女真各部實力此消彼長的人,雖然高逸民也不知道為何老爺如此重視這些蠻夷,但從老爺在遼東的各種布置就能看得出他的重視程度。別的不說,京華特意在遼陽附近建設鐵廠等實業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迄今為止,京華方麵隻打造了三個鋼鐵生產基地? 其核心當然始終在開平? 而除開平之外,可以稱得上有較大規模的,便隻剩下安南河靜以及遼東遼陽兩處——南京上遊地區的太平府(後世馬鞍山)也有建設大鐵廠的規劃? 但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 到現在也沒能完全談妥? 因此還是個紙麵計劃。


    鋼鐵、軍工之外? 由遼南計劃擴大為遼東計劃的大開發計劃? 也是高務實重視遼東的明確表現。什麽柞絲產業、遼南鹽場、棉花基地、玉米種植;什麽遼河河運、遼東海運、營口新港、旅順新港;什麽安南大米貿易、廣西糖產貿易、京師香皂貿易、蒙古良馬貿易……


    總之是工、農、商無所不包? 各有側重。若不是南疆有個規模巨大的定南城建設規劃的話? 高務實對遼東的整體重視程度搞不好甚至還在南疆之上。


    而對於工匠學堂培養出的人才使用? 高務實也對遼東有明顯的側重? 這一點最簡單的例子就是他高逸民本人。原本他以為自己學成之後應該會被派往南疆? 畢竟他“海陸皆通”嘛,結果卻被派往遼東,而且高務實還親自接見了他? 向他麵授機宜。


    因此高逸民覺得? 老爺對於遼東極其周邊的一舉一動都很在意? 在這種情況下? 如果接納孟古哲哲對控製女真或者平衡女真實力有益? 老爺說不定真會同意。


    這樣的話? 高逸民就不好直接拒絕了。但這事兒畢竟是老爺的“私事”,他作為家丁,事前又沒有得到這方麵的授權,肯定也沒法決定什麽,這就有些難辦了。


    思來想去,高逸民隻好表示自己會和老爺匯報此事,但老爺會如何答複,他完全沒法保證。


    納林布祿和布寨聞之卻大鬆了口氣。有道是閻王易躲、小鬼難纏,他倆怕就怕高逸民從中作梗,現在高逸民答應轉達,這事兒成功的機會就大增了。


    不過,納林布祿和布寨還打算進一步努力,表示音書傳信實在難以讓高太師知曉自家孟古格格的好,因此“願以謝天朝援兵之由,遣使入京加貢,舍妹亦往見太師。”


    想聯姻可以理解,想得如此急迫就有點不對勁了。高逸民馬上明白過來,這兩位葉赫貝勒可能是想明白了曹簠此番出兵的背後肯定是自家老爺在幕後遙製,他們急於收複西城,以至於不惜拿妹妹來做謝禮。


    但高逸民的水平到底比兩個不讀書的葉赫貝勒高得多,轉念又馬上想到了他們的深意。


    或許不僅僅隻是為了此次出兵的急需,他們隻怕也有更遠一些的考慮,其他方麵比如朝政上的變化暫時不說,單說貿易這一塊,如果高務實願意,葉赫的實力就可能在很短的時間裏飛快膨脹。


    此前說過,早年海西女真哈達部和葉赫部分別築寨於廣順關和鎮北關外,專門從事於開原馬市的居停中間貿易,標誌著南北二關的形成。


    有記載曰:“……又參貂馬尾之利,皆東夷所產。東夷有遠自混同江來者,有遠自黑龍江來者,或千餘裏,或二三千裏。非有近夷為居停主人,其何所依而重譯焉。昔南關夷酋王忠建寨於靜安關外,以專其居停之利。北關效之,亦建寨於此,專爭其利也。”


    居停之利,就是充當貿易中間人,從事轉手貿易。這種轉手貿易就是南、北關將從明朝得到的朝貢賞賜和開原馬市貿易的布匹、手工業品、農具販運至深處女真,換取大量的皮貨和山貨。


    同時,引導深處女真部落前來開原馬市進行貿易活動。開原馬市貿易,特別是貂皮貿易的繁榮,最終形成了海西女真南北關強酋和開原將領、勢家共享的利益格局。“開原、撫順分守守備等官,並勢家,多與海西、建州胡人,交結為親戚、安答名色。”


    開原馬市貿易為女真強酋和開原將領、勢家所壟斷,雙方甚至結成親戚,共同分享巨額的貿易利益。


    事實上葉赫想和高務實結親,也是在此基礎之上而來,並非突發奇想。隻不過這一步跳得比較大,不再滿足於“邊將”這個層麵,而是“一步登天”想要和高務實這個在遼東極具影響力的朝廷重臣聯姻。


    至於明廷對於馬市貿易的控製,則是利用敕書頒布與貿易特權的捆綁以控製邊疆。南關控製開原馬市貿易,其基礎為王忠所奠定。王忠鼎盛時,悉得明朝頒賜女真的全部敕書。


    “凡建州、海西、毛憐等一百八十二衛、二十五所、五十六站,皆畏其兵威,於是悉得國初所賜東夷一千四百九十八敕。”當時他控製的敕書,不僅有海西女真的全部,還包過了部分建州女真部的敕書。


    至於爭奪敕書的特殊目的,在於獲得朝貢和互市的權力,亦獲得統治的權威和合法性。


    “囊聞諸夷互相攻伐,皆以本朝敕書為奇貨。南關之亡,北關之見殺,與西虜之不憤於酋,靡不為是。”


    這個此前也提過,明代中期之後,遼東邊疆形成了有貢才有市的慣例,女真各部對於敕書的爭奪相當激烈。敕書,既是女真內部地位和權力的象征,又藉此可以獲得馬市的貿易權。因此,敕書的實質就是貿易許可證,也就是獲得馬市貿易的特權。


    邊疆守將,特別是開原地方官員,控製著女真部落的驗敕入貢和貿易權力,開原邊將和女真部落首領結合的基礎也由此奠定。


    開原馬市貂皮貿易的繁榮、羈縻衛所的瓦解和南北關的崛起,在遼東形成了以開原與南北關貿易聯盟為中心的邊疆體係:大明通過扶持南北關女真強酋,形成了開原、山寨夷(南北關)、江夷、野人女真、蝦夷和乞列迷等部落層層遞進、相互依賴的內陸亞洲經濟圈,以此維持遼東的邊疆秩序。


    而此時遼東邊疆體係真正的核心,也是以開原為中心而非遼陽,其基礎則是開原與南北關的貿易聯盟。


    此時的開原,已經成為農耕、遊牧、森林三種經濟形態相互溝通的交匯點。假如開原馬市斷絕,則蒙古、女真難以出售其牛馬、貂參產品,也無從獲得布帛、手工業品和農器,自然影響其生活和生產活動,或至難以為繼。


    “不知犬羊雖眾,各自為部,不相統一,又皆利我市賞,便我市易。我若閉關不與通,我布帛鍋口田器等項皆彼夷日用所需,彼何從得。彼之牛馬羊及參貂榛鬆等貨,又何所售。以此論之,彈丸開原,實諸虜所資以為生,不但開原不當輕與虜絕,即虜亦不敢輕與開原絕。此事之機也。”


    因此,開原正是在這種遼東、女真、東部蒙古部落三方利益交匯點的基礎上,成為遼東邊疆的經濟中心。開原馬市貿易並非蒙古、女真單向依賴遼東,乃是三多方相互依賴、榮損與共的經濟利益關係。


    為什麽高務實出任遼撫那麽短的時間裏,非要把開原這個李成梁的老家(鐵嶺歸開原管)拿在手中,讓麻承恩、麻承勳先後出任開原參將?原因就在於開原的重要性。


    拿下開原參將一職,雖然不代表將李成梁的勢力驅離——畢竟人家根基在鐵嶺,但也足以代表高務實取得開原貿易的大權,讓京華擁有了在商業上壓製遼東內外各勢力的能力。


    如今葉赫兩位貝勒或許也看出了這一點,隻不過他們這一次看得比較深刻。他們知道,當高務實參與其中之後,他們隻拉攏開原參將或者遼陽副總兵是不夠的的,不足以確保葉赫在這個貿易體係之中的地位,唯有取得高務實的認可,葉赫的地位才能穩固,實力才能得到恢複。


    當然,得到高務實的認可,也代表努爾哈赤將不敢再輕易覬覦葉赫——除非他敢挑戰高務實。


    努爾哈赤現在敢挑戰高務實?別說葉赫兩位貝勒打死也不會信,就算高逸民都覺得毫無可能:努爾哈赤攏共不超過七千兵馬,經濟基礎差不多完全建立在人參貿易上,在這種局麵下他哪來的狗膽挑戰高務實?


    高務實的實力,哪怕不說他在朝廷擁有的巨大能量,即便僅僅隻說他在遼東的安排,努爾哈赤就根本掀不翻。


    京華在遼東有營口鹽場、遼陽鐵廠、遼陽煤礦、遼陽火槍廠、蓋州被服廠、海州飼料廠(生產玉米製馬匹精飼料)等一大批產業。


    其中尤其以營口鹽場、遼陽鐵廠、遼陽煤礦、遼陽火槍廠這四處產業編練的護廠隊和護礦隊規模最大,合計有將近三萬人的護礦隊。這三萬人平時的生產工作並不繁重(但依然有),主要任務就是訓練和巡邏,甚至包括配合當地駐軍剿匪。


    而營口鹽場更加神氣,他們不僅有護廠隊,還有緝私船隊——京華在遼東的各種裝備火炮的內河船隻以及一部分近海武裝運輸艦都被編製在這支緝私船隊裏頭。


    你要問憑什麽私人企業居然可以“緝私”?因為營口鹽場有將近一半股份是皇帝的幹股。


    鹽場原本是軍產,而軍產其實就是皇產,是皇帝劃給他們的。在高務實解決了原先的軍戶鹽丁“買斷”問題之後,皇帝相當於是用鹽場地皮入股,而且這個地皮非常大——以前軍產大啊,朱翊鈞又不懂炒地皮這個生財之道,大大咧咧打包了相當於內陸兩個縣大小的地皮給了高務實。


    皇帝雖然不管鹽場的具體經營,但他肯定不能容忍有人走私食鹽跟他搶生意啊,於是就直接一道聖旨下來給了營口鹽場自行緝私之權。


    得虧了大明遼東的特殊性(軍管性質),朝廷裏沒什麽人在意這點,要是放在近代以後,朝廷非炸鍋不可。


    於是這麽一算,高務實在遼東隨時隨地能拉出三萬半脫產的專業軍隊,擁有足以完全控製遼東通航河道的武裝船隊,糧食、被服、飼料、武器完全可以自給自足,馬匹有土默特供應、盔甲有王氏兵工廠提供或交換(京華鋼鐵製品是他家的主要原材料)……


    這是一支實力碾壓建州,而且說開打就能拉出來打的大軍,努爾哈赤憑什麽反抗?


    更不必說遼河以東的大批將領都是高務實的親信,努爾哈赤怎麽可能造次?所以葉赫隻要得到高務實的青睞,分分鍾華麗變身成為萬汗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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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清了這些,高逸民便笑了起來。他知道高務實並沒有太擔心過葉赫,“麵授機宜”的那次,高務實話裏話外都是要他關注努爾哈赤。


    由此可見,老爺真正防備的是努爾哈赤,而但凡可以抑製努爾哈赤的力量,大概都屬於應該拉攏的。既然如此,做個中人倒也未嚐不可。


    “難得二位貝勒如此深明大義、知恩圖報,既然二位想加貢,我看此事倒無不可。不過二位也知道,未得朝廷答複是不能主動入京得,因此我須得先去與曹總戎說道說道,請他上疏為二位求一個通行,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納林布祿與布寨當然滿口答應,興奮異常。


    高逸民於是起身,打算送客,納林布祿與布寨也連忙站了起來。走到門口,還是布寨忍不住了,輕咳一聲,有些扭捏地問道:“此事既然說定了,不知……不知高先生能不能勸一勸曹大帥,眼下西城還在被圖們蹂躪,我這做貝勒的實在不好對下麵交待……”


    高逸民早猜到他會忍不住說起這事,笑了一笑,道:“布寨貝勒放心吧,此事我會和總戎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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