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夜色而走的鄭國泰行色匆匆,端著架子沒有送他出門的高務實卻已經麵無表情地回到了後院。


    剛進後院,便看見劉馨帶著兩名侍女坐在可以欣賞什刹海風光的小涼亭裏,旁邊驅蚊用的熏香繚繞漂浮,雅致的淡黃紙燈籠照射出溫和的光。


    許是看見了高務實進來,劉馨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很隨意地招了招手。


    這個舉動讓她身邊的兩名侍女有些意外,生怕惹得老爺不喜,誰知道高務實並無慍色,舉步便朝小涼亭來了。


    大概是因為有下人在場,劉馨主動起身相迎,微微一福,道:“司徒與鄭國舅談完了?”


    高務實道:“談完了。”


    劉馨伸手虛引:“司徒若不打算現在就寢,不如在此稍坐。如今既不像仲夏炎熱,也還沒到深秋,正是怡人之時,或許司徒賞一賞什刹海美景,也能忘卻一些政務煩惱。”


    高務實哂然一笑:“今夜尚是美景如畫,明日或許便是狂風驟雨了。”但說歸說,他還是毫不客氣地在涼亭裏坐下了。然後鼻子輕輕一嗅,道:“熏香有些太濃了。”


    劉馨道:“時近中秋,蚊蟲所日無多,若熏香不濃一些,怕是驅趕不了,平白攪擾了雅興。”


    高務實忽然沉默了一下,才點頭道:“有道理。”


    劉馨美目一轉:“司徒似乎別有所感?”


    高務實忽然朝兩名侍女一擺手:“你們去那邊候著,帶上香爐。”兩名侍女乖覺得很,知道這是要談正事,一刻都不耽擱,捧走四個香爐的其中一個,去了約七八丈外的另一處回廊下等候。


    她們一走,劉馨說話就不那麽文縐縐地了,笑了笑道:“怎麽著,那個鄭國舅給你帶了什麽麻煩事來?”


    高務實撇了撇嘴:“他哪有什麽主意?是那位皇貴妃娘娘想讓兒子當太子想得要入魔了,來問我想不想將來當個‘尚父’玩玩。”


    劉馨詫異道:“尚父……就是董卓做過的那個?”


    高務實哂然一笑:“我就說這尚父不吉利吧,你看你一聽這個詞,就想到了董卓那廝。”


    劉馨卻皺眉道:“吉利不吉利先不說,我比較奇怪鄭皇貴妃怎麽就想得那麽遠……皇帝的身體很差嗎?”


    “不算差。”高務實道:“可能有點早期痛風,其他的問題應該還沒有。”


    “那這就奇怪了,你不覺得鄭皇貴妃給你這麽一個許諾根本沒有什麽意義嗎?”劉馨一攤手:“她兒子才一歲多,還不到兩歲,皇帝的身體又沒什麽大問題,這時候就算要拉攏你,也應該是封官許願什麽的才是。


    比如說,她可以許諾你,給皇帝大吹枕邊風,讓你盡早入閣;也可以許諾你,說會在皇帝那兒說申時行等人的壞話,讓你們實學派重新在內閣占據優勢,等等等等? 哪一條不比許你一個尚父靠譜?


    這尚父本就有些不祥,如今又還遠著呢,假使需要二十年、三十年? 她這許諾和沒說有何區別?你不覺得這裏頭有問題嗎?”


    高務實未置可否,隻是問道:“你以為問題在哪?”


    劉馨道:“直覺告訴我? 這話不像是鄭皇貴妃自己想說的。”


    “直覺?”高務實笑了笑,搖頭道:“我要是靠直覺做事? 恐怕現在墳頭荒草都得有一人高了。”


    劉馨也搖頭? 說道:“直覺並不隻是單純的憑感覺,隻是……怎麽說呢? 算是針對特定的人來推理她的行事邏輯? 但這個邏輯並不是很大眾? 所以說服力可能不夠,但我自己卻十分堅信……這就被稱之為直覺。”


    高務實哈哈一笑,問道:“那好吧,你的‘特定推理’是怎麽回事?不妨說來聽聽。”


    劉馨明顯感覺到高務實不太相信她的話? 但也不生氣,隻是解釋道:“道理很簡單? 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問你一句:你覺得鄭皇貴妃對皇帝……是真愛嗎?”


    高務實麵露異色:“真難得聽見你問出這麽……這麽……女性化的問題。”


    劉馨白了他一眼:“回答問題。”


    高務實摸著下巴思索片刻,點頭道:“我認為應該是。”


    “理由呢?”劉馨問道。


    高務實道:“皇上聰明得很,並不是什麽笨蛋,更不可能是什麽舔狗。在這麽一個聰明人眼皮子底下隱瞞自己的真實情感? 哪怕演技再好,也隻能瞞過一時,不可能瞞過一世。


    按照原先的曆史來看,因為王皇後先薨了,皇帝到臨死之前還在照顧著鄭皇貴妃,甚至希望用遺旨一般的手段來封她為後(注:朱翊鈞當時陡然病重,病中下旨立鄭皇貴妃為後,合理推測他是自覺大限已至,這道旨意會變成遺旨,朱常洛必不敢違背。),可見皇帝至死都把她當做真愛……我想你應該同意一個觀點:以皇帝的身份,他不至於會對一個居心叵測的女人這麽好。”


    “沒錯,我同意。我還想起一句話,怎麽說的來著……”劉馨思索了一下,道:“大概意思是說,當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四十多歲,年老色衰之後還能夠拒絕後宮三千佳麗的誘惑,原因隻有一個:他愛這個女人!”


    高務實笑了笑:“有道理。”然後問道:“那麽你的推論是?”


    劉馨一攤手:“既然他們真心相愛,你覺得鄭皇貴妃會提出讓你將來做‘尚父’嗎?要知道,你做這個尚父的前提是皇帝已經駕崩了,而太子或者說新君,則要把你當做父親一樣尊敬……這話,從她口裏說出來合理嗎?”


    高務實的臉色立刻嚴肅了下來,笑容收斂得幹幹淨淨,沉默半晌,問道:“你是說……這話原是從皇上口中而出的。”


    劉馨點了點頭:“我覺得隻有皇帝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並且堅持讓鄭皇貴妃這樣和你說,她才敢這麽做,否則……一來在感情上說不過去,二來對她而言也太危險了一些。你肯定知道這事如果被皇帝發現,對鄭皇貴妃而言後果有多嚴重。”


    高務實沉默了一會兒,歎道:“皇上對我有了疑心?”


    “這倒不好說。”劉馨搖了搖頭:“你為什麽這麽悲觀?”


    “我這叫悲觀?”高務實皺著眉頭:“這難道不是最合情合理的反向推論?”


    “不是,我看不是。”劉馨也皺起眉頭來,仔細看了看高務實,道:“我看你是常年身處陰謀詭計之中,已經習慣於把什麽事都先往壞處想,所以才會這麽覺得。”


    高務實未置可否,隻是反問道:“那你又是怎麽看的?”


    “說實話,我覺得皇帝也是想得太遠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在他心裏,你是一個很好的托孤對象。”劉馨蹙眉道:“甚至,我還覺得他對你的信任特別重,以至於……可能真有在自己駕崩之後讓他最心愛的兒子拜你為尚父的意思。當然了,這也是為他的愛子爭取你全力支持的一種手段。”


    高務實沒說話,劉馨則在頓了一頓之後又忍不住補充:“但不管怎麽說,哪怕就是‘手段’,其本意也是善意的。”


    高務實想了想,才道:“照你這麽說,皇上還真是想得有點太遠了。”然後不等劉馨答話,又繼續道:“但我還是覺得,你這麽看待一個皇帝……有些天真。”


    劉馨聳了聳肩:“可能吧,畢竟我又沒當過皇帝,甚至都沒當過一把手,他的心態究竟如何,我也不敢說能猜得很準。反倒是你,都說你是皇帝的第一信臣,你倆又是發小同窗,想必你對他的了解應該足夠深刻了,你真的就覺得他是對你起了疑心?”


    高務實搖頭道:“你之前說得沒錯,我可能是太習慣於把一個人先從壞處著想了。經過你剛才的提醒,現在我有了不同的看法。”


    “可以說說看嗎?”


    “可以。”高務實道:“你知不知道對於皇帝來說,有一個和普通人可能不太一樣的行為習慣?”


    “不知道。”劉馨果斷搖頭:“哪方麵的行為習慣?”


    高務實淡淡地道:“朕可以給,但你不能搶。”


    劉馨聽得一怔,但馬上若有所思起來,過了片刻,有些恍然地道:“哦,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說,這關於將來讓你做尚父的話的確很有可能是皇帝的意思,而且他也可能確有此意。隻不過呢,這話同時也是在考驗你,看看你是不是對這件事很上心……”


    “大致便是如此。”高務實歎了口氣:“皇帝這工作不好幹啊,一邊真心實意地想用我,一邊又要記得自己的責任,下意識地擔心我有沒有別的企圖。”


    “要不說孤家寡人呢?”劉馨明白過來了,笑了笑道:“你今天的回答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我的回答自然是滴水不漏的。”高務實在她麵前倒不謙虛,簡單的把和鄭國泰之間的對話複述了一遍,然後道:“不過我給鄭國泰出的主意……現在回想起來,就不知道皇上會不會理解岔了。”


    劉馨好奇道:“你出了什麽主意給他?”


    “我學了王錫爵一手: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高務實聳了聳肩:“我讓鄭國泰想辦法轉告鄭皇貴妃,提醒皇帝一件大事:今年的京察因為早前西北之亂而耽擱,而現在該是把這件事趕緊提出來操辦的時候了。”


    劉馨愣了一愣,恍然道:“我都忘了今年是京察之年!”然後目光大亮:“這一手玩得漂亮啊!京察這樣的大事一旦開始動起來,朝廷百官哪裏還有精力在意其他事,不都得先考慮把自己的帽子戴穩了麽?這樣一來,王錫爵費心費力造起來的勢,就被你化解於無形了!”


    高務實倒沒她那麽樂觀,搖頭道:“化解於無形這個說法有些過了,國本之爭這樣的事,隻要皇帝一日沒有確定下來,甚至說隻要一日沒有徹底定論並操辦完成,朝臣就不會真正放手。哪怕是京察,也隻能把這事往後推一推,或許是兩三個月,或許是半年一年,但永遠隻是‘稍候’,而不會是放棄。”


    劉馨美目一轉:“你是要利用這段時間來布置什麽?哦,對了,為什麽這拖延的時間既有可能是兩三個月,又有可能長達半年甚至一年?”


    高務實沒有解釋他是不是要布置什麽,而隻是解釋了後一個問題:“京察如果隻是按例進行,主導京察的一派沒有什麽過激動作,那麽等京察結束,這事也就過去了,而京察一般而言也就是兩三個月差不多就要完事。”


    “什麽叫過激動作?如果有過激動作呢?”劉馨問道。


    “過激動作嘛,就是借京察之機,把對方的人打倒很多。”高務實一攤手:“對方也不是吃素的啊,自然要群起反抗。這樣一來要扯皮的事可就多了,造成的影響也不好估計。至於時間嘛……自然就會拖很久。”


    “讓我猜猜……京察這件事的主導權,是你們實學派掌握著的?”劉馨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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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務實撇撇嘴:“京察嘛,一般都是由吏部和都察院聯合主導,另外六科也多半會參與其中。”


    劉馨一臉恍然,想了想,又忽然睜大眼睛:“等一下,我有個問題……沈鯉調任左都禦史這件事,是不是你也在其中用過力?”


    高務實斷然否認:“這件事與我無關,是皇帝自己的宸斷。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不是那麽回事,我此前並沒有打算借京察之機搞事。剛才給鄭國泰的建議,隻是臨時想到的拖延之策,並沒有什麽預謀。”


    劉馨聽完,臉色看起來居然“略有失望”,微微歎息:“我還以為什麽事都是你預先埋伏好的呢。”


    “我又不是神仙,哪有這樣的本事?不說別的,就說王錫爵起複回京沒有按照我預先的設想跳進謗君案一事,就已經超出了我得預計。”高務實癟了癟嘴:“不過無所謂,他的手段雖然高明,但我也不算差,而且真要說起來,我手裏的牌終歸還是比他要多一點,這場仗還是我贏麵更大。”


    劉馨笑了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問道:“對了,我記得沈鯉這次沒來拜訪你,他會按照你的希望行事嗎?”


    高務實神秘一笑:“這件事雖然他需要掛帥,但我並沒有打算讓我們實學派的人衝鋒在前。”


    “是嗎?那你打算……”


    “現在不能說,說了就沒意思了。”高務實嘿嘿一笑:“王錫爵想把朝臣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國本之爭上去,我豈能讓他如願?我不僅要把水攪渾,還要在保障自己人不牽涉太深的前提下達成這一目的,你就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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