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拙愚自守,頗能介潔,自庚辰出仕,門無私謁,片紙不入,此舉朝縉紳與天下之人所共明知。馬棟身出名門,幼隨軍中,曆數十戰,素稱果毅,是臣推為遼南參將。其餘麻承恩等,皆臣漠南戰時曾所督帥,彼等忠勇敢戰,功勳在冊,故臣不遠千裏而調用。


    今禦史李民質等劾臣受賄私舉,言馬棟賄臣三千兩及白玉馬等物。果何所見,又何所聞,而不明言其指證乎?況臣家中素富,自先帝隆慶四年,因家丁有為,積金百萬,舉世共知矣。其三千兩果可賄臣乎?誠何所據?此皆下關名節者,臣謹述其實如此。”


    “……賴陛下知臣,故不為其動,繼而溫言勉慰,釋臣疑慮,臣豈不感念聖恩也?然據臣所知,李民質等四人,皆出癸未(萬曆十一年)金榜。臣以為彼等入仕尚淺,年少輕銳,亦係言官,未足深咎。”


    “……今陛下大動雷霆,其四人者,二人入鎮撫司,一人革職遣返,一人降調外用。此固陛下賞功罰過之正理,然於天下人所見,則臣恃恩自重,挾私報複之所為也。”


    “……彼等之舉,或行於無知,或行於慫恿。無論若何,今且當頭棒喝,諒必自省,而不必廢其十年苦讀之功。況此既彰陛下之仁厚,亦為天下惜才者也。若此,臣雖躊躇家中,不勝感激涕零。”


    以上便是高務實在次日所上的奏疏的主要內容。顯然,這是一篇救人的疏文,而他所營救的對象,則正是因為彈劾他而被皇帝重責的禦史李民質等四人。


    高務實這道疏文中沒有就“謗君”一事多做解釋,畢竟首輔說了不受理,皇帝也親自表了態,都不認可這一說法,高務實自然無須再辯。


    他這道疏文主要針對被攀扯的一些罪名加以解釋,比如調用馬棟等人至遼東一事,李民質等人說他受賄三千兩及白玉馬等物,高務實就非常霸氣地表示:區區三千兩根本入不了老子的法眼。


    天下官員都喜歡表現自己的清貧,惟獨高務實是個例外,動輒說自己家資百萬,實在是蠍子粑粑獨一份。


    但這一手卻也的確適合他,畢竟京華就擺在那裏,豬都知道這家業有多麽巨大,反正瞞也瞞不住,幹脆直接擺明車馬,說老子就是有錢。老子的錢是光明正大賺來的,是實踐我實學派的學說的證明,你嫉妒?那你也搞一家嘛,我不嫉妒!


    不過解釋這些也都是小事,這道疏文最大的作用還是勸皇帝收回成命,不要過分處置李民質等四人。理由高務實也說了,“彼等入仕尚淺,年少輕銳,亦係言官,未足深咎。”


    而且,雖然這麽做是皇帝正當的賞功罰過,但如果真這麽辦下去,天下人就要說這是他高務實“恃恩自重,挾私報複之所為”了。然後,他又再次拔高,把這件事扯到“既彰陛下之仁厚,亦為天下惜才者也”的地步。


    正如他昨日與劉馨所言,這道疏文就是要“顯示一下我雅量高致、以德報怨的寬廣胸懷什麽的”——反正皇帝會有皇帝自己的理解,高務實怎麽說其實關係不大。


    虛偽嗎?當然虛偽,可這就是官場。


    海瑞那樣的官員,說是說可為萬世楷模,其實那也多半隻是後人標榜之時才拿來一說,因為要是真的審視一下海瑞幹成了哪些大事,這……就很尷尬了。


    他的某些奏疏的確很有名,也給其他人做大事創造了條件,但你若真要計較他自己做成了多少大事,這個真的屈指可數,而且時效性非常短——人走茶就涼。


    真正“有用”的“好官”,是能在任上做出對得起他的職務的正確決策,並確保將其順利推進下去,繼而產生良好的社會效益。如海瑞那樣,名留青史倒是名留青史了,可當時的老百姓真的受益了多少?哪怕當時受益的少部分人,在海瑞走後,是不是又連本帶利吐了出來?


    所以官員的虛偽隻是一種手段,正如同槍決是殺人,杖斃也是殺人,其實並沒有必要區分那麽仔細,關鍵在於為什麽殺人,殺的是好人還是壞人,殺完之後造成了什麽樣的結果——這才是意義所在。


    在呈上這道奏疏的時候,高務實依然在家閉門不出,也不接待來訪的人士。


    來訪的人其實是非常多的,不過人家來的時候就知道高務實不會開門,隻是……開不開門是高務實的事,來不來訪是他們的事,這是個態度問題,甚至是立場問題。


    比如實學派的大臣們,官位比高務實高的都派人來探視了;與他同級的則不僅派人,還帶了他們的親筆書信來勸慰;低於高務實品級的則全都是親自登門,然後被門子客氣地送走。


    那一大堆勳貴乃至於戚繼光等人則有不同,哪怕級別比高務實低,也隻能派人來,自己是不能來的——人家文官內部矛盾,你一個武臣上門安慰?你想幹什麽?


    但也有特殊人物,是高務實可以“勉為其難”為他們開門的,這些人倒不是地位特別尊貴,而是單純的“特殊”:高務實的門生。


    李廷機、葉向高、方從哲這三位,就被恩師獲準入內了。當然,高務實也不會和他們談這件事,隻是談了些學問上的東西,然後關心了一下他們各自的工作近況。


    事實上工作近況也沒什麽好問的,翰林院現在掌院事的是陳於陛,而陳以勤當年留下的“陳黨”本就不大,在緬甸之戰以後陳於陛已經倒向了高務實,現在算是實學派的旁係。如此,李廷機等三人在翰林院的日子自然不會過得太差。


    翰林院這種清貴衙門,平時也沒啥要緊事,無非就是編史之類的,偶爾去內閣做做觀政進士——當然李廷機不去,他是三鼎甲之一,留院就能混資曆。


    高務實並不急於任用他們三人,還是打算按照此時最“流行”的辦法,把他們扔在翰林院熬一熬,等資曆漸足了,再直接委以重任——但不會給主官,高務實不太信任這種“毫無工作經驗”的官員任免製度,他還是比較信任自己穿越前紅朝鍛煉幹部的辦法。


    “從基層做起”這一條在大明肯定學不了,畢竟人家已經是翰林清貴,是“儲相”了。但是“曆任多個崗位鍛煉”和“主持多地多部門全麵工作”這種經驗,高務實還是很看重的。


    至於具體要放他們在翰林院呆多久,這個也沒準,隻有個大概的時間表:等高務實自己入閣。沒入閣之前,高務實都還不打算動用他們三人。


    嗯,反正如今的實學派倒也不差三個能用之人,要差也隻是差真正堪用的高官。


    李廷機三人倒也知道輕重,雖然在翰林院一呆就是三四年,但翰林前輩們的經曆都擺在那裏,他們也不著急——畢竟恩師那樣的經曆不是每個人都能經曆到的,他太特殊了。


    師徒三人在尚書府閑聊了將近半天,上午談經論道,用過午飯之後則手談了幾局。李廷機年長且是三鼎甲出身,因此他陪高務實下棋,葉向高則和方從哲對弈。


    高務實的棋藝稀鬆平常,李廷機卻似乎精於此道,連下三局都是李廷機勝,結果反倒讓他急出一身汗來。


    不過高務實“氣量”倒是夠大,不管輸得多難看,他都悠閑無比,一點也不在意。這反倒讓李廷機懷疑起來,心下暗忖:恩師是不是借手談的機會暗示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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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責備我不懂得收斂鋒芒?還是教誨我要看淡勝負?亦或者……


    他這一走神,居然被高務實扳回一局。李廷機連忙認輸,高務實微笑著搖了搖頭,道:“你想得太多了。”


    李廷機嘴上立刻認錯,心中卻難免有些腹誹:我記得郭公當初可也曾說老師你“算計太甚”呢,這會兒倒說我想多了。


    誰知道高務實仿佛學過他心通,一邊伸手撥亂棋局,一邊淡淡地道:“算計太甚與想多了,可不是一回事。”


    李廷機本就比較耿直,聽了這話立刻麵色漲紅,偏偏不知道怎麽回答,旁邊的葉向高與方從哲同時朝這邊瞥了一眼,卻又同時立刻收回了目光。


    高務實又笑道:“我不是責備你,隻是希望你知道,‘算計過甚’不代表算了不該算的,而‘想多了’卻是做無用功。這句話,你可以回去細思。”


    李廷機隻好應了,同時那邊葉向高與方從哲也十分默契地推了棋局,說是平手了。


    高務實便問他們道:“阮福源與額爾德木圖近來學得如何?”


    三人對視一眼,李廷機出麵作答:“阮福源聰穎,但為人圖巧,行文華麗而根基卻嫌不固。額爾德木圖天資有限,但此子為人誠懇大度,讀書也甚是努力,學生三人都挺喜歡他的。”


    高務實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他自己事忙,於是又當了甩手掌櫃,把這兩名弟子交給自己的三位門生,讓他們去指點二人學問、“代師授藝”去了。


    聽了李廷機的話,高務實微微頷首,又問:“若不論他們二人的身份,隻當是我大明學子,再假設他們學問也都過得關了……你們以為此二子將來能做何官?”


    這個問題就明顯是考校了,李廷機三人都沒有立刻開口。


    過了一會兒,還是李廷機最先發聲,道:“學生以為,額爾德木圖可做一封疆,至於阮福源……或可為詞臣。”


    封疆,意思是督撫;詞臣則可大可小,“青詞宰相”也是詞臣,翰林編修也是詞臣。不過李廷機這裏說的詞臣,恐怕意有所指,大概是說阮福源比較會溜須拍馬,適合做個“近臣”。


    高務實笑了笑,未置可否,又問葉向高與方從哲:“你二人有何看法?”


    葉向高道:“學生以為額爾德木圖可掌軍,阮福源可入閣。”


    他這話和李廷機的看法差別就很大了,但高務實依然不置可否,又望向方從哲。


    方從哲搖頭道:“學生愚鈍,未曾有識人之明,故不敢妄言。”


    好家夥,三個學生,看人的標準不同也還罷了,連性格差別都這麽大。


    不過高務實並不做品評,隻是笑了一笑,道:“好吧,你們的意思我都知道了。”然後站起身來,道:“我且去更衣,你等自便。”


    三人連忙站起來,各找借口告辭,高務實也不多做挽留,隨口客氣兩句便放他們走了。


    這一走倒是走得很是時候,高務實“更衣”雖然隻是個借口,但他剛打算回後院小睡一會兒,卻被告知聖意下來了。


    高務實問了一下,才知道皇帝果然不肯答應,“堅持原判”,但因為要給高務實麵子,所以又下了一道聖旨給他,用來說明原因。


    原因當然也沒有什麽別的,無非是正法紀雲雲。當然這聖旨雖然寫了很長,但估計不是皇帝全文口述,而是隻講了個意思,再由中書們草擬的。整篇文章寫得駢五儷六,道理講那一大堆,意思卻就一個:不能準卿所請,那四人該下獄的要下獄,該打的要打,該罷的要罷,該降的要降,否則就開了誹謗重臣的壞口子。


    高務實無可無不可,隻是吩咐下去,讓下人們注意京師輿論走向。


    這麽一耽擱,睡完午覺的劉馨又出來了,知道這一結果,不由笑道:“這下你該幹的事都幹了,名聲保住了,倒黴蛋也繼續倒黴了,是不是就要聽皇上的勸慰,‘出而視事’了?”


    誰知道高務實仍然搖頭:“不急。”


    “還不急?”劉馨詫異道:“再等下去,王錫爵可就要抵京了,到時候申時行就有了一個強力幫手,這事兒搞不好還得再起波瀾。”


    高務實琢磨自己這午覺也睡不成了,幹脆在太師椅上坐下,往後一靠,毫無部堂大人風範地翹起二郎腿,歪著頭道:“王錫爵來了才好啊,他一起複就做閣老,我又沒什麽好禮物送他……讓他吃了癟不是正合適?”


    劉馨更詫異了:“這件事你還能扯上王錫爵?”


    “不是我扯上他,是他自己肯定會跳進去。”高務實笑了笑:“你就等著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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