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應楨告辭而去之後,高務實本打算先泡個熱水澡,好好休息一下,順便也把封爵這件事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再推敲推敲,將其中的疑點捋一捋。


    雖然他現在一門心思都是完成“東製”,認為一切其他的事都必須為此讓路,但這次封爵的事情也未必沒有可資利用之處,還是要想一想,看能不能拿推辭封爵換點什麽更實際的好處。


    這個好處未必一定要是他自己獲得,如果是整個實學派受益,倒也未嚐不可,隻是這並不好辦。不管怎麽說,誰立功誰受賞,這才是正常操作。


    不過高務實這個澡卻沒泡成,他剛打算吩咐下去,便看到高陌來了,而且還帶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此時高務實在小樓上,高陌和這位女子剛從拱門而過,雙方離得較遠,高務實看不清她的麵容,隻覺得這女子行走的姿態迥異於家中的女侍。


    說是昂首闊步或許過分了些,但從她的步態來看,顯然有一種“我不遜於任何人”的感覺,絕無故作端莊或故作嬌柔之意。


    高務實立刻露出了笑容,他知道這是誰來了。


    “劉姑娘別來無恙?”


    小樓之上,高務實笑嗬嗬地主動打起了招呼,這讓樓下的高陌略有錯愕。


    不同於西方社會走出中世紀之後為假裝文明而刻意打造的“女士優先”模式,大明在禮節方麵秉承的是儒家慣用的那一套,即隻區分尊卑,不區分性別。既不會因為你是男性而在禮儀上有所優待,同樣也不會因為你是女性而在禮儀上有所優待。


    比如說來者是某位超過三品(高務實的品銜)的誥命夫人,則不論其他道理緣由,都該是高務實搶先打招呼——通常為拱手行禮。


    反之,對方的品銜低於高務實,則自然是對方先向他行禮。若是兩人同品,則無所謂先後,但凡一人行禮在先,另一人總要以平禮回敬。


    雖說此時是個男尊女卑的社會,但禮不以性別而論,也算某種程度上的平權了,同樣也是儒家禮儀至上的一種表征。


    樓下女子自然是劉馨,她此刻並未穿著誥命夫人服飾——當然她本來也不是誥命夫人——所以理論上來說,高務實這個搶先打招呼的舉動有些“失儀”,這正是高陌略有錯愕的原因。


    不過,馬上高陌就要更加錯愕了,因為劉馨已經嫣然笑道:“東家這麽說,奴家可擔待不起喲。”


    高陌之所以更加錯愕,因為首先這話裏的稱呼就不太對,老爺什麽時候成了她的“東家”了?其次這話的語氣不對——後麵半句話本來沒有問題,但劉馨說出來的時候可沒有尋常女子在高務實麵前那種刻意討好的意味,反而像是在打趣。甚至,還讓高陌覺得那個“喲”字的聲調有點“挑釁”。


    高陌本擔心老爺不悅,正要搶先用“見過老爺”來岔開,誰料高務實不僅並無不悅,反而哈哈一笑:“將門虎女,戰功赫赫,劉姑娘有何擔待不起?”然後擺手製止了準備行禮的高陌,吩咐道:“不必多禮了,劉姑娘不是外人,請她上樓來吧。”


    高陌雖然知道劉馨和高務實是舊識,卻也不知道她在高務實這裏的地位如此獨特,隻好把心裏的疑惑暫時掩藏起來,比此前更加恭謙地請劉馨上樓。劉馨微微欠身,請高陌引路。


    兩人上了樓,高務實伸手虛指客椅,笑著道:“劉姑娘請坐。”


    “多謝東家。”


    高務實等她坐下,微微挑眉,問道:“我方才便想問,你我明明是平輩論交的朋友,什麽時候我就成了你的東家了?”


    劉馨嫣然一笑:“我受尊夫人所聘,如今也是為京華效力,如何敢不稱樞台一聲東家?”


    “哦……”高務實恍然道:“此前你在南疆作戰,竟是以這樣的身份領兵的?”


    劉馨微笑道:“要不然呢?”


    “我以為隻是……嗯,隻是客串一下。”高務實嗬嗬一笑。


    劉馨搖頭道:“我倒是也想,不過那可不好辦。”


    “哦?為什麽?”高務實問道。


    “你恐怕自己都不清楚京華目前在南疆的厲害了。”劉馨說著,下意識瞥了高陌一眼。


    高務實眼也不眨,平靜地道:“但說無妨。”


    劉馨微微一笑:“好吧,那我就直說了——京華在南疆的地位,大抵和皇上在大明的地位區別不大。”


    站在一旁的高陌雖然有所準備,但聽了這個說法還是忍不住眉頭動了一動。他雖然尚不到六旬年紀,但卻已然開始出現要長壽眉的跡象,右眉有一兩根眉毛明顯比別處更長,這一動之下就顯得頗為明顯。


    高務實倒還淡定,答道:“再如何不大,總歸是有區別的,況且這和你以什麽身份領兵有何關係?”


    劉馨撇撇嘴,道:“當然有關係,關係可大著呢。我若是依然以客將身份領兵,縱然有尊夫人的命令,但到底還是個外人。外人嘛,若隻是帶個三五千兵馬,那也就還罷了,可我指揮著數萬大軍,這如何壓得住?


    高樞台,你要知道,我自己帶過去的降倭夷丁人數可是有限得緊,頂多隻能充當個中軍、親衛之類,如此你手下那些驕兵悍將肯老老實實聽我的命令嗎?我自然得混個自家人的身份,再借著尊夫人的虎皮,才能勉強指揮得動他們。”


    高務實聽得有些皺眉:“警備軍有這麽難指揮了?芷汀的命令他們也敢打折扣?”


    “那要看情況。”劉馨很不客氣地道:“她若出現在軍中,倒是沒有人敢對她的命令打什麽折扣,甚至不敢陽奉陰違。不過你也知道,她這次南下有孕在身,身在軍中的時候並不多,大多數時候都呆在定南的府邸裏麵遙控局麵,這種時候嘛……那效果自然就要差一些了。”


    高務實的笑容已然收斂,正色道:“譬如說?”


    劉馨微微聳肩,道:“譬如說我前次走海路偷襲暹羅東部叛軍的時候,黃都統是有明令麾下水陸各軍均須受我節製的,但事實上我為了說服他們,就差沒把嘴皮子磨破了。最後還是多虧了你那塊玉佩管用,要不然我甚至差點需要動用武力強迫。”


    高務實心裏有些冒火,強壓著怒氣,道:“我有明令,京華南疆各部,無論文、武、商、兵,均由芷汀節製,這些人何以膽敢質疑?”


    “這個嘛……”劉馨微微偏著螓首,思索著道:“或許他們還是不太適應聽女人指揮?你也知道,黃都統自己麾下的土司狼兵聽命於女土司那是傳統使然,但你那些警備軍可不一樣。


    你在南疆的幾支警備軍中,甚至有很多人根本不是漢人,而是當地那些土民中願意以戰功躋身‘漢籍’的‘有為青年’。南疆那邊男尊女卑比大明更甚,個別地方的家庭之中,女子在男人麵前——比如說男人回家的時候,女人甚至連站著都不允許,得趴跪著迎接男人回家。這種地方的人,你讓他們老老實實聽女人指揮,自然會有些礙難。”


    “這麽誇張?”高務實也有些驚訝,但他馬上搖了搖頭,道:“那不行,就算我現在沒空管他們私下底的風俗習慣,但至少在我京華之內不能照搬這套東西。


    京華實行的尊卑製度是以大明為範本的,這一條必須嚴格執行——尊卑隻看級別,不論性別。高陌,你記一下,過後讓內務部出個條例給我審閱,到時候下發給南疆各部,讓他們遵照執行。”


    高陌立刻應了。劉馨則笑道:“雖說京華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但警備軍中的土民士兵可並不少,你要用什麽理由讓他們心服口服?”


    這一條卻難不倒高務實,他眉頭一挑:“上國禮儀,讓他們學習遵守,那是抬舉他們。若是不願執行,漫說警備軍自有軍法鐵律,即便不動軍法,隻是斷了他們躋身漢籍的前程,我看也沒幾個人膽敢不滿。”


    “好手段。”劉馨拍了拍手,然後歎道:“可惜這些手段也隻有你說用才能用,就算是黃都統,在南疆行事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壞了你的名聲威望。”


    這倒是個新說法,高務實有些詫異,問道:“這話怎麽說?”


    劉馨到底不是尋常人,聞言也沒什麽顧忌,直截了當地道:“雖然黃都統從來沒有表達過這樣的意思,但我作為一個近距離的旁觀者,自問還是看出來一些的:她生怕別人把她代你主政南疆看作是牝雞司晨,更怕別人把她當做呂後甚至武則天來看待。”


    高務實稍稍有些意外:“她怎麽會有這種想法?你又是怎麽看出來的?”


    劉馨一攤手:“她有這種擔憂有什麽好奇怪的嗎?你常年在京師為官,離南疆真是十萬八千裏之遙,雖說南疆各地的警備軍也好、顧問團也罷,裏頭主事之人都是你的家丁或者幹脆是兄弟,但……怎麽說呢?這些人也還是要聽她節製,那麽這個局麵和呂後、武則天當年的某些時期有多大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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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務實搖頭道:“傳言歸傳言,劉邦和李治沒死之前,呂後也好,武瞾也罷,可做不得主,事實上主政之人還是她們的丈夫。”


    誰知劉馨此時卻猶豫了一下,才歎了口氣,道:“所以你現在知道為什麽她那麽在意你在京師是否安全了?”


    高務實一愣:“此言……嗯?”他本想問“此言何意”,但卻忽然自己住了嘴,想了想,皺眉道:“她是怕我萬一要是死了,京華會失控?”


    “你怎麽比我還不忌口?”劉馨忍不住埋怨道:“別動不動就死啊活的,我看她也算是深受封建禮教毒害……算了,不說這個。


    總之呢,我是建議你最好找個機會親自去南疆巡視一遍,別搞得那邊人人隻知道黃都統,卻不知道你高樞台。你或許覺得京華內部的相互製約體係很完善,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但當地民間可不一定。


    這麽下去,時間長了的話,不僅對你來說不是好事,關鍵是對她來說壓力就更大了。我感覺得到,她是一門心思向著你的,這甚至讓她對她那兩個弟弟的安排都覺得十分為難。哦,還有,你知不知道,黃氏土司內部現在對她的不滿正在加劇?”


    高務實目光一凝,接著沉吟了一番,最後長出一口濁氣,沉聲道:“有過預計,不過……卻沒想到這麽快就出現了。”


    劉馨並沒有對他的“有過預計”有何懷疑,隻是點頭道:“我也覺得以你的風格來說,對此應該是有所預料的,不過這事……你最好不要小看了。”


    她不等高務實答話,自己微微蹙眉道:“黃氏土司此前占據的‘封地’不算太廣,但因為你的歸化戶籍製最先在安南執行,再加上一直在引入漢人充實當地,所以那些地區的人口增長挺快,這些人大多成了他們治下的一員。換句話說,他們現在控製的力量並不弱。”


    高務實道:“但我已經讓南疆方麵重新調整這些控製區了。”


    “你把他們分散安排的用意我當然能看出來,不過這也會導致其他的問題。”劉馨嚴肅地道:“黃都統私下和我談過這個問題,雖然她沒有明說,但我看她還是很擔心這些人到了新的‘封地’之後,會發展得和大明的那些藩王一樣,通過各種手段強占田地等產業,最後從南疆的‘藩籬’變成了毒瘤。”


    這種發展趨勢高務實還真的有設想過,不過他沒料到黃芷汀居然也會這樣想,畢竟……那是她的娘家啊。


    看來後世的那些“扶弟魔”和此時的女子在思想上並不相同,此時的女子或許更多的還是講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入了夫家門,就是夫家人。


    高務實沉吟了一會兒,問道:“你此次來京就是和我說這件事?”


    劉馨搖了搖頭:“這隻是其中之一。”


    “好吧,這件事芷汀此前並沒有和我提到過,既然她讓你來和我說,想必是有些話不便述之於書稿……她自己是什麽態度,可有什麽建議?”


    劉馨歎了口氣,道:“她確實有一條建議:收回土司主政地方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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