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城內的兵變雖然已經發生,但顯然哱家父子還不會立刻打開城門放高務實進城,必要的內部清洗、整合總要先做完,同時也得繼續和高務實商議投降待遇的問題,不能僅憑他空口白話,這些都需要時間。


    而在這個時間裏,圖們的大軍已經以最快的速度殺奔葉赫。


    隻不過,大軍雖然一往無前,圖們本人卻總有些精神不振,此時他再一次向布日哈圖提出了問題,一個在這一路上問過至少三次的問題:“布日哈圖,我們和努爾哈赤瓜分葉赫、哈達之後,明廷真的會繼續維持北關貢市嗎?”


    圖們隻問北關,因為南關是麵對建州努爾哈赤的,跟他沒有關係,維持也好,廢止也罷,他圖們大汗一點都不在乎。


    布日哈圖似乎並不因為大汗翻來覆去的問話而煩躁,平靜地回答道:“貢市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貿易來往仍將存在。”


    這個回答與圖們此前從他口中聽到的並不相同,所以圖們大汗的臉色變了一變:“什麽意思?你是說北關貢市未必能夠維持下去?布日哈圖!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打葉赫幹什麽?沒有這條商路,我們就不能繼續得到明人的貨物,農耕不僅無法擴大,甚至無法進行,牧民也會回到過去那種缺乏過冬物資的模樣,而你此前的鼎革之舉,更會一朝盡廢!”


    “大汗能夠充分了解這條商路的重要性,我心裏十分高興。”布日哈圖笑了一笑,道:“不過,大汗可能誤會了我的意思。”


    “嗯?我誤會了什麽?”圖們汗略微遲疑地問道。


    “北關是北關,商路是商路。”布日哈圖微微一笑:“北關是商路,但商路卻未必僅止於北關。”


    這回答幾乎已經是明示了,圖們果然領悟過來,恍然道:“你是說……就算北關被明廷關閉了,也還有私市?”


    布日哈圖點了點頭,平靜地道:“現在的明人與兩百年前早已不同,明廷的貢市禁令雖然不能說已經成為一紙空文,但不論怎樣,其效果至少也是大打折扣了的,願意為利益鋌而走險的人也越來越多。就算這次我們與努爾哈赤聯手攻破並瓜分了葉赫與哈達,明廷為此關閉南北二關,但那也關不住某些想從中大撈一筆的人。”


    “你是說那些中原來的商人?我看他們雖然有錢,但再有錢也比不過京華。高務實那廝不是一貫標榜奉公守法麽,要是京華不參與的話,這買賣的總量隻怕還是要減少很多。”圖們有些擔心的問道。


    布日哈圖卻搖頭道:“這卻不然。大汗,且不說京華早年本也是從宣大私市起家的,就算他們現在真的金盆洗手,不攙和將來私市的買賣,那也隻是他們自家虧了,影響不到私市這個整體。”


    “這卻為何?”圖們有些不解。


    “有人需要買貨,就一定會有人想來賣貨。”布日哈圖道:“京華如果真要退出這筆買賣,我看多的是人喜不自禁,他們原本就是被京華壓製著,不是不想爭,隻是爭不過京華罷了。若是京華自己走了,他們還不得全力開動,填補上京華留下的份額麽?要知道,這其中有些人雖然實力不如京華,但在遼東來說也並不是什麽小魚小蝦,還是很有實力的。”


    圖們眼珠一轉,問道:“比如說?”


    布日哈圖笑著道:“大汗已經猜到了,又何必再問?自然是李成梁了。”


    圖們也會意的笑了笑,然後又有些遲疑:“話是這麽說,但李成梁畢竟是個武將,明廷若是強壓,他真的敢一直這麽幹嗎?”


    布日哈圖搖頭道:“李成梁雖是武將,但他現在背後也不是沒有人了。自從高務實前次外任遼東以來,李成梁就被高務實打壓得厲害。雖然我也不知道高務實為什麽非要這麽辦,明明李成梁應該是他可以招攬的對象才是……


    不過那都無所謂了,總之現在李成梁已經被高務實打壓得不能不去朝中找靠山,而他和他的靠山目前在遼東還是占據優勢的,如果他出手搶了私市這筆買賣,我看也不足為奇。”


    圖們想了想,道:“我想起來了,就是你上次和我說的,明廷的首輔那一派?你說他們那些人和高務實那些人幾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大汗這話並不準確。”布日哈圖搖頭道:“實學派和心學派之爭,在我看來就像是黃教與紅教之爭。好比是雙方明明都信佛,但其信仰的方式有不同,其追求的圓滿也不同——這麽說大汗能理解嗎?”


    圖們哈哈一笑,擺手道:“你可能覺得我說的不準確,但我覺得沒什麽差別,總之雙方都差不多是不死不休,總也尿不到一個壺裏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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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日哈圖對此顯然並不同意,不過他也不打算跟大汗在這個問題上爭個明白,於是岔開話題,把話頭又扯了回去,道:“李成梁雖然是武將,按理說隻是在遼東有些實力,在朝廷裏是說不上什麽話的。不過,他投靠了申時行之後就不同了,現在的遼東巡撫李鬆也是申時行的人,這就意味著當前遼東的政、軍兩屆,主事之人都是申時行的人,李成梁要行事還是很方便的。


    而薊遼總督周詠雖然是實學派人物,但他按例坐鎮密雲,離遼東太遠了,一般也不會插手遼東政務。至於遼東副總兵曹簠,此人應該是高務實的人,可他畢竟隻是個副總兵,頭上不僅有李成梁這個總兵在,更有遼撫李鬆壓製,不可能翻出多大的浪花。”


    圖們忽然伸手製止布日哈圖繼續往下說,而是想了想,搖頭道:“我看未必吧?你前頭說的都對,但曹簠這個副總兵隻怕未必非要被壓製……你想想,遼東的正副總兵與別處曆來不同,這遼東副總兵是明文規定主管遼河以東防務的,而我們拿下葉赫之後,那北關不也還是在開原?開原還是遼東副總兵的轄區啊,曹簠為何管不著?


    而且還有,開原那地方這兩年來已經成了高務實的自留地,前任開原參將是麻承恩,麻承恩調去宣府做總兵官之後,接任他的是麻承勳,還是他們麻家的人。麻家將是高務實手裏用得最久的武將之一,這沒錯吧?那也就是說,開原一直都在高務實的監視之下,如果明廷真的關閉了北關,開原參將又是麻家人,李成梁能不能順利和咱們私市,我看那也說不準啊。”


    布日哈圖很是欣慰,不過這種神情可不好讓大汗看見,否則大汗麵子上不好看,因此布日哈圖隻是微微笑道:“大汗所慮自有道理,不過大汗未必要局限與北關一處來看待私市問題——這私市為何就隻能在開原北關附近呢?”


    圖們一愣:“你是說……換地方?這恐怕也不容易吧?”


    布日哈圖搖頭道:“隻要利潤能夠保證,沒有什麽不容易的。”


    圖們有些納悶:“要是換地方這麽容易,那咱們打葉赫幹嘛啊,直接和李成梁聯係不好麽?現在去打葉赫,我還要擔心察罕浩特會不會被明軍偷襲呢……”


    “大汗多慮了,明軍現在並無餘力偷襲察罕浩特。以我計算,在平定西北之亂以前,明軍在薊遼一線的力量是守則有餘、攻則不足,隻要我們不去撩撥,他們就一定會老老實實呆在長城以南裝傻充楞,絕不會輕易出兵北上——哪怕咱們離開察罕浩特,他們也不會動,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錢糧支撐出兵。”


    布日哈圖淡淡地道:“至於直接聯係李成梁,這肯定也是不可以的。大明不僅有東廠、錦衣衛,據我所知,高務實那京華自己還有個什麽‘黑頂’,也都是幹刺探那些黑活的,可不能讓他們抓到了把柄——害死李成梁本來沒什麽,但李成梁現在若是死了,咱們的商路可就真難辦了,那卻甚是大大的不美。”


    圖們正要提醒布日哈圖,說自己剛才還有其他問題,布日哈圖則已經繼續道:“至於說為什麽要打葉赫,這和在北關的貢市無關,根本原因隻是為了斬斷明人和女真其餘諸部的聯係。大汗你想想,一旦我們占了葉赫,努爾哈赤占了哈達,那是不是輝發、烏拉、蘇完等部與明人之間的道路就被斷了?海西女真的路都被斷了,北山女真什麽的就更不必提。這也就是說,明人隻要還需要女真的皮毛、鹿茸、人參等物,就不得不與我們和努爾哈赤談……”


    “也可以打啊。”圖們打斷道:“直接打通不是更方便麽?”


    布日哈圖被大汗打斷倒也不生氣,隻是微微一笑:“誰來打?”


    圖們一愣,下意識道:“自然是高務實。”


    布日哈圖長笑一聲,搖頭道:“高務實?且不說西北之亂尚未平定,他根本分身乏術,就算他是孫武再世,偌大的西北之亂被他輕易敉平,那又如何?他立下這麽大的功勞,朱皇帝又是他的同窗發小,這還不得升官看賞、展現一下君臣之誼?怎麽可能馬上又派他來遼東喝風!”


    圖們遲疑道:“你這些話雖然有道理,可那高務實現在本就是七鎮經略,薊遼也是他的轄區,他若要來遼東,似乎也說得過去吧?”


    布日哈圖依然搖頭,很果斷地道:“就算他想來,也有人一定會從中破壞,不讓他成行的。”


    圖們愕然道:“還有這種事?”


    “當然有。”布日哈圖嗤笑一聲:“至少那位申首輔就肯定不樂意高務實來遼東……大汗您想,遼東是他們心學派好不容易在九邊之中打開的一個缺口,遼東鎮或者說李成梁的軍隊,本身在明廷的計劃之中便是針對我們大元的東路主力。這樣重要的地方,申首輔怎麽肯讓高務實再次插手進來?


    更別說打完這次西北之戰後,明廷的府庫隻怕空得能餓死耗子,西北那邊打爛的地方也要重建,更要花錢穩定下來,他們哪有本事在遼東再發起大規模攻勢?


    甚至再退一萬步說,明廷覺得麵子比裏子重要,這場仗就算再窮也要打,那也不必擔心。申時行肯定不會讓高務實或者說實學派插手,最後出兵的肯定隻能是李成梁……既然是李成梁來,那咱們有什麽好擔心的?他唱戲可比咱們老道多了,總有辦法糊弄住皇帝的。”


    一番話說完,圖們總算放心了下來,長處一口氣:“要真是如此,那也還不錯,雖然這次沒機會收複土默特,也拿大寧城沒什麽辦法,但能給子民們牢牢控製住這條商路,也就不虧了。布日哈圖,這兩年辛苦你了,這次被你這樣一鬧,明廷內部出了這麽多麻煩事,他們總得一件一件解決好才行,咱們也就還有幾年時間可以圖謀……”


    布日哈圖心中一暖,難得地輕聲道:“大汗不必這樣說,布日哈圖是蒙古人,而且還是黃金家族的子孫,天生就是要為蒙古出力的。”


    圖們看了看他,歎道:“布延是個不會動腦子的人,而且也談不上武勇,平素在各部之中就沒什麽威望,更糟糕的是莽和克的身體也不太好。布日哈圖,不瞞你說,我總擔心我死之後蒙古到底會怎樣……”


    布日哈圖聽得出圖們的意思,但他不能輕易接這個茬,隻好道:“布延黃台吉為人誠懇,我想他將來會是一位仁慈的大汗。莽和克身體雖然不好,但隻要多加鍛煉,好好休養,虔誠禮佛,想必也會慢慢好起來的。”


    布延黃台吉是圖們的長子,而莽和克則是布延黃台吉的長子。圖們的意思很清楚,布延黃台吉沒什麽威望,更談不上英明,頂多也就能用平庸來形容。


    倘若是在蒙古強盛之時,大汗平庸一點也無所謂,起碼出不了什麽大事。然而自從布日哈圖加入以來,圖們已經比較清楚的了解大明對他的威脅漸趨實質化,就算布日哈圖的謀劃順利,短時間內——比如十年左右——也最多隻能維持局麵,不至於丟了察哈爾目前的草場領地,想要能反過來壓著明人打幾乎已經不可能。


    而十年後,自己繼位大汗都快四十年了,是否健在都很難說,到時候布延能夠帶領蒙古複興嗎?布延之後,莽和克那匹小病駒隻怕就更不能了吧?


    蒙古到底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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