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銷雪霽,春風解凍,蕭疏的樹木開始生出點點嫩芽。


    大同總兵衙門之中,麻貴手裏捏著兩封信,沉吟良久而不語。


    一名十四五歲的雄壯少年忍不住問道:“父親躊躇許久,不知究竟是何事不能決?”


    麻貴被這一聲父親驚醒,轉頭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哂然一笑:“不是不能決,隻是……罷了,與你說你也不懂。去,把你馬叔叔請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麻貴長子麻承詔。麻承詔年紀雖小,但頗有麻家兒郎的傳統,從小就長得雄壯,十四五歲的年紀看起來和成年的北方壯漢差不多,隻是有些麵嫩罷了。


    麻承詔似乎並不是特別畏懼父親,聞言嘟囔道:“父親又不告訴我,又說我不懂,可您有事總不和我說,那我什麽時候能懂?”


    麻貴一怔,然後忽然大笑起來。他的嗓門一貫雄渾,這一笑猶如虎嘯,仿佛連堂中擺放的薄胎瓷花瓶都震動了起來。


    麻承詔忍不住道:“父親真是虎威。”原來他正在變聲期,聲音聽起來怪怪的,對於父親這樣的聲音尤其羨慕。


    麻貴止住笑,但臉上依舊掛著笑意,對麻承詔道:“你剛才說話的樣子,和為父當年倒也有些相像。”然後微微一頓,感慨道:“麻家子弟曆來早經軍旅,你今年也已經蔭官得職,今天這事倒也可以說與你聽上一聽了。”


    麻承詔眼前一亮,立刻眉開眼笑起來,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麻貴倒先不說正事,而是朝他一招手,指了指下手的椅子道:“坐下吧。”


    這一說,麻承詔就更高興了,原先他在父親麵前都隻有站著聽訓的份,瞧今天這模樣,父親好像打算把他當手下將領看待了,真是可喜可賀。


    興奮得渾身都有些發顫的麻承詔趕緊麻利的竄了過去,飛快的坐下,挺胸直背,一副等待軍令的樣子,很有些架勢。


    麻貴卻隻是心中暗笑,麵上反倒沉靜下來,略一沉吟,問道:“既要為將,我便不止是你父親,更是你的官長、大帥,你有什麽能耐,我總得考校一番。”


    麻承詔腰杆聽得筆直,大聲道:“兒子……末將就算在大帥手底下,也至少能走三五十招。”


    麻貴瞥了他一眼,卻沒搭這個茬,隻當沒聽見一般,淡淡地道:“你若是打算止步於把總,這點匹夫之勇倒也不是沒用。”


    麻承詔一時沒領會這話的意思,愕然道:“可末將恩蔭的是指揮使。”這話說完他倒是反應過來了,又連忙補充道:“末將不是恃勇鬥狠,但這武勇畢竟也是為將的根本,昔日大帥在……”


    “好了,不必吹捧。”麻貴打斷他的話,平靜地問道:“近來九邊有何要事?”


    “九邊?”麻承詔還以為父親會問他大同的城防或者邊防之事,想不到問題擺得這麽大,一開口就是九邊。


    麻貴沒有再多說,麻承詔隻好趕緊回憶一下近來看的邸報,然後道:“九邊大事有兩件,一是甘肅鎮丟了西寧城,二是高宮保兼任七鎮經略。”


    麻貴點了點頭,又問:“你對這兩件事有什麽看法?”


    “啊,我,末將……”麻承詔本想說這兩件事離我都太遠了啊,我能有什麽看法?


    他悄悄打量了父親一眼,卻見麻貴已經輕輕閉上了眼睛,一副不急不忙等他慢慢想好了再回答的樣子。


    麻承詔心中一寬,給時間考慮就還好,他剛才還以為要他立刻作答呢。


    思索了片刻,麻承詔這才答道:“西寧丟失這件事離咱們大同太遠了,那邊也不是咱們麻家經常活動的地方,而且以末將來看,高宮保對咱們麻家將的使用都在宣大、薊遼,可見這件事應該和咱們麻家關係不大。”


    麻貴不置可否,隻是輕輕“嗯”了一聲就沒了下文,麻承詔隻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至於高宮保兼任七鎮經略,末將以為是朝廷要準備對圖們動手了。”


    他分析道:“高宮保有安南定北的偌大名聲,又是皇上最親信的大臣,再加上三位元輔的恩蔭提攜,在朝中留給他許多的臂助,其乃‘滅元第一人選’的呼聲一直都很高。如今皇上命他兼任七鎮經略,恐怕也是提前措置,既可以讓他將平定察哈爾的一些前期準備做好,也絕了其他人臨時插手其中的可能。”


    麻貴閉著眼睛,輕聲問道:“你覺得滅元這件事已經快了?”


    麻承詔點頭道:“是,末將以為快了。”


    “多久算快?”麻貴繼續問。


    “呃……如果今年動手,應該算快吧。”麻承詔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高宮保要先搞春操,末將總覺得有點奇怪,因為這樣一來,如果還要在今年發動進攻的話,時間上似乎有些緊張。”


    麻貴點了點頭,雖然依舊沒有睜眼,但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然後道:“你能看出今年不便出兵,還算動了動腦子。”


    麻承詔詫異道:“真的不是今年?”


    “不是。”麻貴擺手道:“眼下朝廷的關注要點在於開藩禁,開藩禁的要點在於處理好那許多宗室的後路。為父雖然不是戶部文臣,但想想也知道這裏頭需要花費的銀子至少也得有個好幾百萬兩。在這般局麵之下,朝廷迄今沒有加征加派就已經難能可貴了,怎麽可能還主動出兵察哈爾?”


    “可若是如此,皇上這麽早就讓高宮保兼任七鎮經略,卻又是為何?”麻承詔有些不理解,朝廷的習慣不都是要打仗了才臨時拜將嗎?


    麻貴知道兒子的意思,他是說高宮保以戎政侍郎兼七鎮經略,本身兵權就已經極大了,如果還拖上許久不打仗,朝廷難道就不怕他把手底下的人都真正籠絡住了?要知道,大明之所以最高的帶兵武將也不過一個總兵,麾下的實際兵力一般都很有限,就是怕過重的軍權長期集中在某人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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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麻貴自有看法,淡淡地道:“高宮保是文臣,而且深受皇上信重,本就不是我等可以相提並論的。另外,若是為父所料不差,高宮保所謂將經略行轅設在大寧之說,恐怕隻是虛張聲勢、掩人耳目罷了,他根本不會去大寧,甚至不會離京太遠。”


    麻承詔張嘴結舌,想了好一會兒,才恍然道:“哦,他是要嚇唬圖們?可這又是為什麽呢?”


    “因為河套不寧。”麻貴說道:“以圖們眼下的處境,要他以現在的實力來攻略大明,那已經是癡心妄想了,所以如果他想扭轉頹勢,唯一的出路就是先統一蒙古——就算先不提瓦剌,至少要先統一韃靼。唯有如此,麵對大明將要發起的滅元之戰,他才有一戰之力。


    可是,要統一韃靼又豈是易事?右翼蒙古自俺答崛起之後,已經力壓左翼多年,要不然當年察哈爾怎麽會東遷以避俺答鋒芒?圖們好不容易靠著年紀熬死了俺答,正要想法子朝右翼伸出手去,卻偏偏被高宮保一刀給齊腕斬了,他不得不退回老巢舔舐傷口。然而也正因為如此,他奪回土默特的意願也就越強。


    可是怎麽奪回呢?土默特不僅本部能與察哈爾部並雄,而且還有河套鄂爾多斯部的支持,早年還要加上青海土默特等等,就更不是察哈爾能夠以一家之力拿下的。所以,圖們想要在與土默特相爭的過程中至少不處於劣勢,至少也要滿足一個條件,那就是除了土默特本部之外,沒有人能夠出手相助順義王把漢那吉。”


    麻承詔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麽,但又覺得還有關鍵沒有把握住,隻能遲疑著道:“所以高宮保是覺得圖們有可能趁河套內亂、順義王出兵的機會偷襲歸化,因此才虛張聲勢,以期嚇唬住圖們?”


    麻貴欣慰道:“你聽懂了?好,好。”


    “末將其實也沒全懂……”麻承詔依舊皺著眉頭,問道:“朝廷缺錢這件事,圖們手底下那個軍師應該不會看不出來啊?既然朝廷缺錢,高宮保就算兼任七鎮經略,他也出不了兵,那圖們又何必畏懼呢?”


    麻貴哈哈一笑,微微抬起下巴,道:“這就是為什麽這七鎮經略隻能由高宮保兼任的原因了。”


    “哦?”麻承詔詫異道:“這是為何?”


    “因為隻有高宮保點石成金的大名能夠讓圖們疑神疑鬼。”麻貴笑眯眯地道:“換了其他任何人去做這個七鎮經略,朝廷說沒錢,經略就隻能幹瞪眼,一點法子都沒有。但是若是高宮保,這事就未必了。


    至少在圖們看來,高宮保從石頭裏都能變出金子,即便朝廷看起來實在不像能拿出銀子來的模樣,但高宮保卻未必湊不出錢。因此為策萬全,圖們肯定不敢輕舉妄動……至少,高宮保一日還在京師附近或者薊遼一線,他就一日不敢離開察罕浩特半步。”


    麻承詔這下總算徹底明白過來了,一拍大腿,讚道:“這便是‘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古人誠不欺我——大丈夫當如是!”


    麻貴微笑道:“高宮保之能,為父十餘年前便親眼見識過……不過今天不提這些。”他頓了一頓,揚起手中的一封信,道:“這是高宮保送來一封私函,我看天底下沒人能猜到他在信中說了什麽。”


    麻承詔一下子來了興致,問道:“父帥,這信裏的內容……能透露嗎?”


    “你既是我膝下長子,亦是我帳下將校,這信倒是不必瞞你。”麻貴道:“高宮保讓我做好準備,春操之後或許就要打仗了。”


    麻承詔聽得呆住,莫名其妙地道:“剛才不是說朝廷沒錢出征嗎?”


    麻貴的笑容有點神秘:“出征塞北是肯定沒錢的,但若是內亂,這仗還能不打嗎?朝廷若是實在沒錢,皇上也隻好拿內帑墊上了。”


    “內亂?怎會有內亂?”麻承詔大吃一驚:“是因為今年軍餉削得太狠嗎?咱們大同應該不會亂吧?”


    畢竟薊遼宣大一線是朝廷重心所在,更是京師門戶,所以大同的軍餉削減還比較少,麻承詔剛才這一問就是出於這個原因。


    然而麻貴卻搖了搖頭,道:“哪裏會亂,高宮保沒有明說,但我剛才思來想去,發現他暗示了這個地方是我曾經出鎮過的……”


    “那糟了啊!”麻承詔驚道:“父親這些年一直就在宣大三鎮轉,今年宣大削得不多,可太原好像削得多一點,而且太原富庶之地,削得狠了隻怕下頭鬧得也凶……莫非高宮保是暗示太原要出事?”


    麻貴道:“為父剛才也想過這一點,但恐怕不是。”他微微抿嘴,輕哼道:“太原雖然正如你所言,有那些情況在,但你莫要忘了如今的太原總兵是誰——李如鬆啊!這小子可是帶著五千遼東騎兵去太原赴任的,真正是猛龍過江。


    如今山西鎮雖然有六七萬大軍,可那太原城中畢竟隻有一萬多兵,這點人隻怕不夠遼東騎兵一頓打的——人家那五千人全是他李家的家丁,真打起來是沒有懸念的。”


    “娘的,鐵嶺李家是真有錢。”麻承詔不高興地嘟囔了一句,然後道:“若不是太原,那就隻有宣大,可大同有父親在,我看下頭也沒誰有這個狗膽吧?難道是宣府那邊承恩兄長鎮不住?”


    麻承恩是前段時間被高務實舉薦,代替王國勳成為宣府總兵的,不過王國勳下台是因為年老,而他麻承恩的問題在於太年輕,作為堂弟的麻承詔有此擔心也不奇怪。


    但麻貴並不想背後評價自己的侄兒,而是提醒兒子道:“你還忘了一個地方——為父是從哪兒調回大同來的?”


    麻承詔稍稍一怔,猛地睜大眼睛:“寧夏總兵!”然後大驚失色:“張惟忠這家夥雖然忠正,但父親之前就說過,他這個人有些魄力不足,若是他麾下出事……”


    麻貴沉沉點頭,又把另一份信揚了揚,道:“這是承恩送來的,高宮保也給他去了信,同樣是要求他做好作戰準備。另外,給我和給他的信裏,高宮保也提到過他給張惟忠同樣去了信,讓張惟忠小心部下生變……現在隻能寄希望於張惟忠能夠聽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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