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繼光不愧是個早在外地為邊帥時便於中樞埋有線報的武將,他居然能猜到在李太後背後出主意的人是李文進。高務實聽了也不禁有些意外,光憑這政治眼光,戚繼光就算做個文臣,恐怕也不會混得太差了。


    當然,原曆史上的戚繼光就可以說是他同時代名將中,政治眼光最靠譜的一個,所謂俞龍戚虎北馬南劉,可不是他混得最好?至於萬曆十年之後被調任廣東,以至於鬱鬱而終的問題,那實在怪不得他的政治眼光——誰能知道張居正死得那麽早?戚繼光又不是李時珍,怎麽可能有這個本事。


    說起來,戚繼光是高務實穿越以來覺得特別有意思的一個人。後世不怎麽研究曆史的人想起戚繼光,腦子裏大抵隻有“抗擊倭寇,民族英雄”八個字,但其實戚繼光遠不是如此“簡單”的一個人,他十分複雜。


    在高務實看來,土生土長於大明的戚繼光,身上居然有著和自己這個穿越者類似的特質,這一點最有意思不過了。


    拋開民族英雄這一條眾所周知的情況不多說,戚繼光這個人最“矛盾”的一點便是終身貪腐卻又一世清廉。


    這仿佛是個笑話,在曆史與現實中似乎不應該又這樣矛盾的人。但是不幸的是,在中國的曆史上什麽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會發生,尤其是在大明這樣有著各自扭曲祖製的體製下,要想做官、為將,如果從不貪汙、受賄,還想要做成一番事業,那其實才是真不太可能的。


    唯一的例外就是那個硬骨頭的海瑞,這是大明樹立起來的第一清官。按記載來看,恐怕也是中國曆史上的第一清官。但是除了海瑞之外,實在再難找到幾個這樣的清官了,況且海瑞雖然自己官做得不小,但到底算不算成就了一番事業,其實也很難定義。


    而確實做成了一番事業的民族英雄戚繼光,他肯定不屬於清官這個行列,但是他確實又是清廉一生。


    當年明月在《明朝那些事兒》一書中這樣評價戚繼光:“戚繼光——一個善於搞關係、迎合領導、請客送禮、拉幫結派的人。在無數史書中,戚繼光是英勇無畏的化身,他能謀善斷,所向無敵,這一切都是事實,但他也有另一麵,比如他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先去拜碼頭,請客送禮,大吃大喝一通,然後再認同族找祖宗,大家就算是兄弟了,但是依照他的工資,絕不可能承擔得起這麽高的花銷,所以結論就是:戚繼光是一個既收禮又行賄的人。”


    雖然當年明月用了很通俗的說法來評價戚繼光,而且也並沒有真正拿出證據,隻是“因為所以”了一番,但這個評價其實基本是屬實的。


    大明這樣的體製,從來不是搞什麽“高薪養廉”,它隻能是“低薪養貪”,因為大明的官員俸祿十分低下。


    你要是在大明為官,而且並不打算拿自家的錢來填坑的話,那麽你不貪汙、不受賄、甚至不接受各種孝敬,最後隻有一種結果:不但不能維持官場的各種關係,甚至連養家糊口都會感覺困難。


    在朝廷中樞為官,比如當初高務實在翰林院的時候那樣,如果他不是曾經的小閣老、實學一派的未來之星,其實他倒也可以比較省錢。隻不過,那也是建立在無須太多應酬的基礎上,而實際上除了翰林院之外,大明很少有不需要太多應酬的官。


    如戚繼光這樣的武將,倘若不貪汙、不受賄、甚至不接受孝敬,別說手底下湊不出一支精兵來,甚至隻能夠像海瑞那樣,不但自己成為一個叫化子式的官員,同時還要讓自己一家人都過著叫化子式的生活。窮到了一年到頭連一斤豬肉都買不起,偶爾買上一斤豬肉,竟然會成為轟動全城的新聞。


    事實上,像海瑞這樣的清官,隻能夠成為被朝廷大力表彰的人物,他的官場地位才能不被動搖。但是這樣的人物從來隻有特例,而不可能有什麽普遍性,正如高拱最後把海瑞“高高掛起”一樣——你隻適合做個楷模,絕不適合真正使用。


    大明的官場複雜險惡,之前已經解釋過。在大明為官,如果沒有派別支持、沒有老師照顧、沒有同年幫襯、沒有足夠的錢財來疏通人脈、打通關係,你還想做到官運亨通,安然無恙,能夠保官保命,基本上不太可能。


    因此戚繼光早就丟掉了祖訓,入鄉隨俗,到什麽山便唱什麽歌。既然進入了大明官場,也隻好當貪官。


    可是,戚繼光確實不想貪汙、不想受賄,因為他的確是一個有誌向的人,正如他自己的詩中所言: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事實上也是如此。


    戚繼光一生曆官無數,轉戰大半個大明,南到福建、廣東、海南,北到蒙古、遼東、窮處、富地,他都待過;小將、大帥,他都做過。但是,他每離開一個地方,都是身無分文,淨身而出,甚至也沒有為自己的後代留下什麽遺產。


    由此可見,戚繼光貪汙也好、受賄也罷,但是基本上是左手進、右手出。到手的錢在一個地方離任之前會全部都花光、用光、送光,他不是要做守財奴,他貪汙受賄來的錢,除了用來養兵之外,就是用來為自己的官場生涯架橋鋪路了。


    就好比高務實根本不缺錢,但戚繼光從來沒有在任何重要節日,包括高務實的生辰漏掉過哪怕一份禮物——即便他知道高務實的家底和為人,給高務實送的禮物可以不必在意禮物本身的價值,但他也從來不會少送一次。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看看他的上司,同為抗倭英雄的胡宗憲的命運就不難明白,官場關係十分複雜微妙,稍有不慎,不但官做不成,甚至腦袋也要搬家。


    胡宗憲當年想要做官,想要做一番事業,幾乎隻有投靠嚴嵩父子一條路。而戚繼光為了自己的前途,先是巴結自己的上官譚綸,在自己地位提升之後又靠上剛剛成為閣老的張居正,最後在張居正被高務實弄下台之後,又徹底投到了實學派門下。


    倘若單以個人節操而言,戚繼光是不符合中國曆代稱頌之標準的,他的為官風格也是風吹兩邊倒,誰強跟誰混,但高務實卻非常理解他的做法。


    因為高務實覺得戚繼光和他自己一樣,“隻要我的誌向沒有改變,具體手段是可以商榷的,階段性的妥協也並無不可”。


    什麽叫務實,這就是務實。天下間很多事並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要不然原曆史中怎麽可能出現國本之爭?皇帝都有許多事沒法堅持本意,何況他們這些為臣子的。


    也正是因為“本意”,高務實才沒有對朱翊鈞不斷加恩潞王的做法過於計較,甚至沒有特意去幹涉。


    為什麽?因為朱翊鈞這樣不斷的加恩,未見得是他的本意,他其實也隻是因為皇帝加兒子加兄長這個三重身份,而不得不如此做。


    做給母後看,做給天下人看。


    誰讓大明講究以孝治天下,講究兄友弟恭呢?他為什麽在詔書中不斷強調“副朕友愛同氣至意”?原因便是:即便他這個皇帝,也怕天下人說他不孝。


    在大明,沒有人能承擔“不孝”這個罪名,一旦被打上“不孝”的標簽,任你有千般能耐、萬種變化,等待你的都隻能是被鄙夷、被嘲諷乃至被聲討。


    楊巍被張四維請回朝廷為天官,主要是因為孝名動天下,所以他回朝的時候沒有什麽人反對;王錫爵之所以此前被心學派內定接替潘晟,也主要是因為孝名動天下。


    如今換到了朱翊鈞身上,其實也沒有本質的區別。


    他對潞王的恩寵,十有八九來自於他必須順著李太後的意。這一點有個很明顯的證據:原曆史上李太後一死,潞王既驚又哀,沒多久自己也病死了——他知道一旦沒了母後的護佑,他的皇兄很可能就會改變態度。


    所以高務實覺得,朱翊鈞的所作所為並不一定是出於本意,他隻是不得不作秀,哪怕作這個秀的成本很高昂,也沒辦法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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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要是吃政治這碗飯,天下誰人不作秀?不僅朱翊鈞要做、戚繼光要做,他高務實難道就能不做?


    高務實淡淡地道:“李文進深知太後寵愛幼子,他自己又一貫是靠著太後才有如今風光的人,自然要順著太後的意思,想方設法將潞王留下了。至於景王遺業,那便是他拿來堵塞天下人悠悠之口的工具。”


    戚繼光張了張嘴,似乎有話想說,但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沉默了下來。


    高務實瞥了他一眼,問道:“南塘公想說什麽?”


    戚繼光苦笑道:“末將隻是擔心,這潞王之國就藩的事不辦下來,怕是朝廷始終沒有對圖們發起最後一擊的本錢。”


    高務實知道他這話還有保留,於是平靜地道:“如果皇上非要湊足了景王遺業的實數給潞王,我看也不是辦不下來,到時候終歸還是能在咱們手裏完成對圖們最後一擊的。”


    戚繼光苦笑道:“少司馬剛過弱冠之年,自然是能等到那一天的,但末將的年紀卻已不小了。若是以北馬南劉兩位大帥的情況來看,再過個三四年,末將怕是也該請辭本兼各職,回鄉悠遊林下去了。”


    哦,原來你是擔心這個。


    高務實心裏點了點頭,暗道:這倒是很“戚繼光”,他擔心的是自己趕不上這場對北元最後的一仗。也是,他這樣一個想要做大事業的人,怎麽會甘心不在這樣一場重要戰爭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隻是潞王這件事……朱翊鈞不大可能妥協啊。


    或許是看見高務實似乎若有所思,戚繼光燃起了一些希望,小聲問道:“少司馬曆來一步三計,這些年來什麽樣的難事到了您手裏就沒有辦不下來的,您看這件事……是不是也還有機會改變?”


    高務實嘴角輕輕一抽,暗道:嗯,果然是戚繼光本尊,這彩虹屁簡直要把我吹上天了。


    不過他的確不想拒絕戚繼光,畢竟戚繼光的出發點並不壞,而且他想在對圖們的戰爭中表現一把本身也很合理——“西懷東製”這麽多年,他一直讓著李成梁在遼東大殺四方,自己卻隻能守著京師門戶,換了誰也不甘心啊。


    再說高務實自己也覺得應該趕緊讓戚繼光表現表現,因為現在李成梁看起來已經鐵了心投靠申時行了,倘若戚繼光再不表現一下,到時候可別一場仗打下來首功真的歸了心學派,那我高某人豈不是也得坐蠟?


    他終於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踱起方步。戚繼光從來不會失禮,也立刻起身,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著高務實想辦法。


    不知道過了多久,高務實才忽然站住,似乎是在對戚繼光說話,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潞王之國不能成行的原因,看似是由於景王遺業拿不到手,其實歸根結底,還是在於利益本身。”


    戚繼光剛才自己也在思考,一時沒跟上高務實的思路,下意識道:“利益本身?”


    “不錯,利益本身。”高務實肯定地道:“其實潞王也好,太後也罷,真正關心的未必在於他拿到的是不是景王的遺業,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拿到的實惠不能少於景王遺業那個數。”


    戚繼光皺眉道:“可這不還是一樣麽,景王遺業已經還給了民間,現在朝廷拿不出來了,而要另給一個‘景王遺業’的財富,戶部恐怕也照樣抓瞎。”


    高務實搖頭道:“不然,這裏頭隻要可以變通,那事情就還有希望改變。怕就怕皇上或者太後認死理,非要揪著景王遺業不鬆口,那才讓人頭疼。”


    戚繼光一聽有希望,也懶得再問高務實其他了,直接問道:“少司馬可是有了辦法?”


    高務實沉吟著道:“主意是有了一個,不過這法子恐怕又要‘開風氣之先’了,不知道能不能說服太後與潞王母子……看來我得親自與太後和潞王談談。”


    戚繼光立刻奉上彩虹屁:“有少司馬出手,天下還有什麽難事?末將這廂就先預祝少司馬馬到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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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提前劇透一點:潞王這件事不光是單一事件,還會引出宗室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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