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世實學”怎麽就和陸王心學嚴重對立,甚至於還讓高務實認為這個矛盾不可調和了呢?


    因為陸王心學其實也是實學出身,至少在其早期,它也是實學這個大體係下的一部分,即所謂的“道德實學”。


    或許有人會奇怪,陸王心學走到今天,不是早已經開始虛無主義了嗎?怎麽它居然還是一種實學?


    而且,既然它也是實學的分支,高務實又為何反而覺得兩者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了呢?


    這些問題還真是有些源遠流長,不是一句話能總結清楚的。


    在中國學術史上,“心學”是指宋明理學中主張以人的心性作為宇宙萬物本原的學術流派。


    心學發端於儒學內部“思孟”一係的對人主觀能動精神的弘揚,如孟子所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萬物皆因人而存在,隻要是能夠自返本心,依推己及人的“恕道”而行,就是一個道德上的“仁人”。


    孟子又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通過自返本心,就可以了解人性,通過洞識人性,又可以獲得天理。


    當然這裏特別要說明一點,儒學所言之天理,主要就道德修養的終極依據而言,而並非西洋哲學視野中與人的主觀世界相對峙的客觀規律。


    陸王心學的“陸”即陸九淵,他繼承了孟子內向型的治學思路,他指出:“是誠之者人之道也,由大化而化則為聖,而入於不可知之之神,是誠者天之道也。此乃孟子之實學,可漸進而訓至者。”


    他認為孟子盡心、知性、知天的求知理路,完全是為了突出儒家“忠恕之道”的道德修養“實學”。


    所以他也學著孟子的口吻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學苟知本,《六經》皆我注腳。”其目的,都是為了反對當時的學者隻知在書本上鑽研,在名物上考索,卻不知在自家修養上下功夫。


    他又說:“古人以義製事,以禮製心,亦用製字,其言多少特達,全無議論辭說蹊逕,蓋古人皆實學,後人未免有辭說之累。”


    陸九淵的心學,是為了反對當時因科舉考試而形成的,將儒家經典當成進身之階,而全不落實於道德修養之實,從而導致社會風氣腐化的不良學風。


    同時,陸九淵的心學,也有反對佛、老虛玄之風的傾向,在反對佛老出世主義的虛玄傾向上,心學、理學、氣學是完全一致的。


    陸九淵指出:“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則得之,得此理也……古人自得之,故有其實。言理則是實理,言事則是實事,德則實德,行則實行。”


    儒家之理與佛老之理相比,是儒家不追求什麽彼岸,而將主要精力放在了此岸世界的宗**常上。對此陸九淵便說:“吾儒之道,乃天下之常道,豈是別有妙道?謂之常典,謂之彝倫,蓋天下所共有,斯民之所日用。”


    “別有妙道”即指佛老之道,盡管佛老之道在中國封建社會中也具有“陰翊王化”的作用,但是畢竟不能成為國家的主導文化。


    陸九淵說:“此理(儒家文化)乃宇宙所固有,豈可言無?若以為無,則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矣。”這是從維護封建綱常名教的立場出發。


    陸九淵強調人們不僅要明“實理”,而且還要重視“實行”。他說:“宇宙間自有實理,所貴乎學者,為能明此理耳。此理苟明,則自有實行,有實學。”


    學習的目的,一定要落實到道德踐履上,否則就是欺世盜名的“虛學”,他曾不止一次地表明,學者應當“明實理,做實事”,“一意實學,不事空言。”


    因此朱熹也曾經讚揚陸九淵的治學精神,說:“子靜之門,躬行皆有可觀。”


    可見陸九淵時期的心學,是一種典型的“道德實學”,其出發點是為了糾正魏晉南北朝及隋唐以來,由於佛教、道教的大發展造成的士大夫階層過分關注彼岸世界,輕忽現實倫常的“虛玄”傾向。也是為了糾正士人隻關注儒家聖賢的經籍,忽視個人道德修養的劣習。


    說了陸,自然要說王。王陽明是明朝中葉的思想家,與張載、二程、朱熹、陸九淵等創立學說的思想家一樣,他們提出一家之言,都是為了解決現實的社會問題,並且因為有一定的實效才能夠在曆史上流傳。如果是主觀主義、脫離實際的學說,早已被曆史發展的大潮淹沒了。


    不過,每一個時代的思想家所麵臨的曆史課題不同,故他們所反對、所提倡的學說性質也不盡相同。


    王陽明所麵對的曆史問題是:朱熹的理學已經被欽定為官方哲學,是對儒家經典的權威解釋,是國家科舉考試的標準教材。


    眾所周知,在中國的封建專製製度下,每一個學者都會麵對這樣一種曆史的悲劇:他的學說如果不被官方接受,就不可能在社會上廣泛傳播,從而產生實際的影響;而他的學說一旦被官方接受,則立即凝固、僵化、喪失麵對不斷發展的生活現實,以及不斷調整、改造、發展的生命力。


    這是政治意識形態相對穩定的特性,與學術思想不斷變化的性質的內在矛盾決定,朱熹的理學也是如此。


    王陽明的青年時代與那個時期大多數學子一樣,也是篤信程朱理學的,“遍求考亭遺書讀之。”但是,循著朱熹“格物致知”的思路,王陽明在“竹子”上並沒有格出天理,從此他轉向陸九淵的心學。


    他說:“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隻在身心上做。”


    王陽明繼承了孟子“萬物皆備於我”,陸九淵“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心學傳統,將人的主體意識與萬物聯係起來,認為格物不是格外部的客觀事物,而是格人心中的萬物影像。


    所以他又說:“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


    由此,王陽明得出了“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的結論。


    關於王陽明與朱熹學理上的關係,後世國內外的學者研究甚多,此處不多贅述。總之,王陽明走上反對程朱理學的道路,除了學理上的原因,更多的還有現實考慮,就是由於程朱理學成為官方哲學、科舉教材以後,日益走上了凝固、僵化之路。


    他批評當時的社會風氣說:“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


    當時許多士人將程朱理學當成升官、發財的敲門磚,而忽視了程朱理學道德修養的意義,所以完全違背了程朱理學糾正人心,改良社會的初衷,反而導致理學出現嚴重的“虛偽化”。而王陽明弘揚“知行合一”的心學旗幟,根本目的就是要恢複儒家“內聖外王”的經世致用傳統。


    從內聖的角度講,他的“吾心”、“良知”就是天地萬物運行的“實理”。他說:“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實理流行也。”


    他將宇宙萬物運行的規則稱為“實理”,而對“吾心”格致的過程,就是對這些規律的認識過程。他說:“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也?”


    所以在王陽明的心學體係中,心中之理,也是萬物之理,二者是可以完全等同的。他又說:“誠是實理,隻是一個良知,實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因此他認為,格致心中良知,就可以獲得宇宙萬物的實理,除此之外,並無其他獲得實理之途。


    在獲得了“實理”以後,王陽明主張還要將其推致於日用常行之間。他曾激烈反對佛老那種脫離修齊治平路線的修養路徑。


    他說:“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


    佛教將現實世界君臣、父子、夫婦的責任和義務都看成是人生的累贅,要“不著相”,其實就是要逃避。而心學堅持儒家經世致用的傳統,強調一切學問都必須服務於宗法家國的大事業。


    他努力劃清心學與佛學的界限,說:“是故良知皆實理,致知皆實學,固非墮於空靈,一與事物無幹涉,如禪家者流也。”凡是宣揚脫離倫常、事功而進行的道德修養,都不是儒家的“聖學”。


    曾有一官員對王陽明說:“此學甚好,隻是簿書訟獄繁難,不得為學。”


    王陽明回答他說:“我何嚐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才是真格物。……簿書訟獄之閑,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


    王陽明曆來反對脫離現實的政治、經濟、社會事務來講學術,認為真正的心學、實學一定要能夠應用於“簿書訟獄”之類的政治實踐中。


    所以他又下了一個定論:“使在我果無功利之心,雖錢穀兵甲,搬柴運水,何往而非實學?何事而非天理?”


    在他看來,道德修養隻是要人去除心中的私欲,回歸社會的公德,並非要人們躲避社會的事務。如果隻能在沒有錢財之處可以不貪、不盜,那麽道德修養還有什麽意義?


    故王陽明提倡的“致良知”,一定是在“錢穀兵甲”之中。所以他的心學本身並不空虛,“何往而非實學?”


    不僅學說如此,王陽明本人文治武功赫赫於世,恐怕也是一些“唯物主義”思想家所不及的。所以說,王陽明也是一位“道德實學”的倡導者、實踐者。甚至可以說,與陸九淵相比,他的“事功”方麵的成就更為突出。


    綜上所述,心學本來也是實學一派,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


    然而正如理學本是實學,卻逐漸走向虛妄一樣,陸王心學從實學走向虛妄也照例發生了,甚至這個變化的過程比理學更短——在王陽明的弟子輩就開始跑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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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王學一脈最為著名的泰州學派(注:我依稀記得很早前有讀者讓我說一下泰州學派?)就是跑偏的典型。而且最厲害的是,這個泰州學派的“一哥”王艮,在王陽明本人還在世的時候就已經跑偏了,而且還根本拉不回來,差點把王陽明氣死。


    此公三十八歲時遠赴江西往遊王陽明之門,下拜執弟子禮。王陽明一開始覺得他個性高傲,因此把他的名字改成帶有靜止之意的“艮”字。


    但是沒什麽用,王艮不僅經常與其師王陽明爭論,“時時不滿師說”,堅持自己的觀點,於是自創“淮南格物說”。


    他主張:“即事是學,即事是道。人有困於貧而凍餒其身者,則亦失其本非學也。”強調身為天下國家的根本,以“安身立本”作為倫理道德的出發點——後來演變成了極度自私的“心學末流”。


    此人有一次坐“招搖車”招搖過市,遭王陽明指責。嘉靖二年,又北上入京,沿途講學,受到各方重視而轟動一時。但王陽明聞訊大為震怒,欲設法召他回來“痛加製裁”,可惜已是鞭長莫及,他的學術思想已流傳四方——高務實認為那根本就是流毒四方。


    嘉靖五年,王艮應泰州知府王瑤湖之聘,主講於安定書院,宣傳“百姓日用即道”的觀點,求學者紛至遝來,這為泰州學派的創立準備了條件。


    王艮的門徒以平民百姓居多,“入山林求會隱逸,過市井啟發愚蒙,沿途聚講,直抵京師”,但亦不乏著名學者如徐樾、顏鈞、王棟、王襞、羅汝芳、何心隱等人,子弟至五傳共有487人,一般認為羅汝芳為其集大成者。


    不過,這一派心學傳至如今,已經完全脫離了社會現實,比如著名的“異端思想家”李贄,就是他的幾代徒孫。


    李贄的很多觀點並非不好,比如男女平等之類,是有進步意義的。但正如高務實在穿越十幾年後,已經不再考慮和身邊的家丁討論“人格平等”一般,再先進的思想也得符合社會現實,李贄以及泰州學派的很多觀點,根本不應該在明朝中後期這種時代流傳——過於超前本就是罪,何況他們除了部分的“超前思想”之外,還有很多真正的“異端”。


    比如說“散漫自由主義”和“無政府主義”,這兩者都是泰州學派中人流傳很廣的思想,看起來已經“先進”到開始討論“自由”這種後世的所謂普世價值了。


    但高務實從來不認可這兩種思想。


    無政府主義不多說了,這玩意根本就不該出現在中國文化的土壤當中——如此大一個國家,倘若“無政府”了,那簡直是人道主義災難。


    舉最簡單的兩個例子:重大天災來臨,沒有強力的政府,誰來救場?外敵兵臨城下,沒有強力的政府(軍隊),誰來救場?


    而散漫自由主義——嗯,米帝感染快兩百萬啦!


    可想而知,如今的心學哪裏還有一絲一毫的“實學”模樣?早已經虛妄得無邊無際,虛妄得絕不能讓他們染指國家力量了!


    這,就是高務實認為經世實學與陸王心學不得不戰的根由!


    往深了說,是為了“繼往聖之絕學”,堅持儒家最根源的“務實”;往淺了說,是要在冷熱兵器交界這個關鍵時期,保住大明這個至少相對先進的漢人王朝!


    這不僅是實學的道統之爭,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儒家的道統之爭!


    如此,何以不戰?何敢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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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其實這章沒把書中這個時期的心學現狀說清楚,但是限於篇幅,我又不得不止筆,以免挨罵了。因為後續也不會專門再說這個,感覺有點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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