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的後院滅火剛剛風平浪靜,朝中的派係之爭卻又再起波瀾。


    十月初四,萬曆天子朱翊鈞的萬壽節剛過一月,皇帝忽然遣國公徐文璧、朱應楨為正使,大學士申時行、許國為副使,持捧節冊,封淑嬪鄭氏為德妃,宮人常人常氏為順妃。


    其中德妃的冊文是這樣寫的:朕觀雞鳴儆戒,思得賢妃,麟趾繁昌,應繇淑女。蓋欲佐宣乎內治,亦將茂衍乎宗支。匪嗣徽音,曷孚顯命。谘爾淑嬪鄭氏,柔嘉玉質,婉嬺蘭儀。九禦升華,恪守衾稠之度;雙環授寵,彌遵圖史之規。宜陟崇班,用彰異渥茲。特遣使持節,進封爾為德妃,錫之冊命。於戲!四星之象為妃,朕既登賢於峻列,萬化之原在德爾。當思義於嘉名,祗服光榮,無忘敬慎,丕荷龍章之賁,永貽燕翼之休。欽哉!


    鄭妃閃亮登場!


    此時此刻,全天下人都沒有意識到一名妃子的冊封有什麽好重要的。哪怕為了提高這次冊封的規格,皇帝甚至破格用上了兩位地位最為尊貴的國公,以及文臣之巔的首輔與次輔。


    實際上,根據高務實在大內的消息,皇帝其實一早就打算冊封她了,隻是碰巧今年爆發了滇緬之戰,所以才一拖再拖,最終拖到這個時候。


    不僅如此,高務實甚至還知道皇帝已經私下答應鄭妃,等她此時肚子裏這個孩子生下來之後,無論男女,她作為母親都會再次晉升。


    再次晉升,那其實隻有兩等。高務實估計皇帝的意思大概是如果生了皇子,就直接晉皇貴妃;如果是皇女,那就晉貴妃。(注:皇貴妃、貴妃,是兩個不同的等級。)


    對於鄭妃此時肚子裏的孩子,高務實倒還不是很擔心,因為如果曆史的慣性還在維持的話,這一胎生下的應該是皇次女、雲和公主朱軒姝。


    在大明朝的後宮,生下皇女的意義與生下皇子的意義相差萬裏,尤其是排行比較靠前的皇子。


    所以,鄭妃現在這一胎對高務實而言還沒有多大的威脅,威脅比較大的是後麵再接著生的,那才是麻煩,大麻煩。


    不過高務實沒料到的是,這次冊封不知道是不是讓申時行也覺察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總之在冊封事畢的第三天,申時行上疏了。


    他這次的上疏,正是請立太子!


    申時行舉例英宗兩歲被立為太子之舊事,認為如今皇後無嫡子誕生,皇長子朱常洛宜立為太子,以示天下之後繼有望,庶幾官民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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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時行的這次上疏,是沒有提前在內閣討論過的,因此許國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當天白天沒有做出任何表態。


    不過皇帝也沒有反應。


    到了晚上,許國便將實學派在京的重要大臣們請到了府上,名義上說是家裏菊花開得甚好,邀請大家來賞花——他也是沒法,這個時間他家裏什麽喜事都沒有,找個理由也不容易。好在今天出了這樣的大事,別人既沒工夫關心他,也知道實學大佬們今晚肯定要商議事情,倒是沒人拿這茬來說事。


    實學派眾人的主要議題就是要不要在這件事上附和申時行,或者說附和心學一派。


    若是尋常事,大家當然不會考慮附和心學一派,但立儲顯然不是尋常事,這是國本。


    按照不少人的看法,國本當然是越早立越好的,因為人壽由天定,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皇帝現在雖然年輕,但……萬一呢?


    這是文臣的習慣性考量,甚至超越派係,以至於實學派內部也更傾向於在這件事上附和申元輔的疏文,請立太子。


    但高務實明確表示了反對,他的理由有三條:其一,皇後還很年輕,隨時可能懷孕,倘若現在立下太子,將來皇後又生下皇子,那根據‘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原則,現在的太子難道又要再廢黜一次?


    其二呢,則是皇長子目前的身體情況並不算好,這個小小幼童三不五時生個病,一直病懨懨的,到底能不能長成,說句不好聽的,那都沒準。如果咱們此時也跟著附和,將來萬一皇長子不幸夭折,這對天下人心的打擊可也不小。


    至於其三,高務實雖未明說,但還是暗示了一番:皇帝並不喜歡皇長子以及其母王恭妃,在皇帝心目中地位最高的是皇後,其次是鄭德妃。即便諸位認為皇後目前無子,且有數年未再成孕,但鄭德妃肚子裏現在是有孩子的——萬一是個皇子呢?


    不過,實學派內部對高務實的第三條意見並不認可,大家一致認為即便鄭德妃現在這一胎產下皇子,那也是皇次子,既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在皇後無子的情況下,這太子還是要立皇長子才對,怎麽可能跳過皇長子去立皇次子?


    難道就因為皇長子目前身體不好就把他不當人看了嗎?這可不行。


    但是大家雖然反對高務實的第三條觀點,可是對於前兩條,大家還是在意的,尤其是第一條:皇後還年輕,未必將來無子。


    隻不過……立儲這種事,不跟緊一點的話,萬一將來新君真就是這位皇長子了,那可怎麽辦?


    畢竟皇後今後還會不會生下嫡子,這玩意兒他們幾個在這裏討論死了也討論不出來啊!根本沒人說得準好吧!


    許國本來是覺得應該附和一下申時行的,但他現在就很頭疼了。他此刻深深地感受到一派首領不好當。


    此前高拱那時候沒什麽好說,聖眷、地位、資曆等等,都是明擺著的,派係內部沒人會反對他;後來郭樸在聖眷上差了一點,但他有高務實的支持,也能維持權威;再後來張四維雖然也差了點聖眷,可他既有高務實的支持,自己又有晉黨嫡係在手,也能駕馭實學派的大局。


    可是,現在到了他許國成為實學派地位最高的一人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看似風光,但其實屁股底下宛如坐了個火山。


    論資曆,另外兩位實學派閣老張學顏和吳兌都比他老;論聖眷,天下官員沒人能和高務實爭鋒;論嫡係,呃……高務實手裏繼承的是高拱、郭樸、張四維三位首輔留下的資源,顯然實學派內部認可高務實的程度比認可他許國還要高得多。


    所以現在高務實一反對,風向立刻就變了,基本上沒人堅持附和申時行,都表示應該再等等——不是等鄭德妃生產,而是等皇後懷孕。


    高務實與皇後之間的友誼,實學派內部幾乎沒有人知曉,不過許國現在有些懷疑了,他感到高務實似乎已經把寶押在了皇後身上,而這絕不是高務實一貫的風格。


    高務實的風格是什麽風格?經常看似很大膽,但其實每一次都很謹慎,沒有十足的把握,高務實是不會下注的。


    這就讓許國很奇怪了,你憑什麽認為皇後就一定還會懷孕?難道皇上晚上去臨幸誰,這也是你高求真幫他決定的不成?


    還有,你這樣幫著皇後,皇後就算感激你,那也得她真有兒子了才有意義,而且還得這個兒子順利活到登基。但這都是沒準的事,為何要放著一個現成的皇長子不去支持,卻寄希望於未知呢?


    總之,他覺得高務實的這個決定很“不高務實”。


    但眼下的局麵,他也改變不了,不僅改變不了,還得順著高務實的意思來,否則他這個次輔就顯得沒有什麽分量了——他必須保證實學派的大部分人和他意見一致,不論這個意見是大部分人附和他,還是他在附和大部分人。


    至少在外人看來,大部分人和他意見一致,就相當於他還掌握著實學派的局麵,畢竟他是現在實學派內部朝廷地位最高的那個人。


    萬般無奈之下,許國對高務實的意見也表示了支持,不過他還是有些不放心的表示,按照大明朝的曆史情況來看,這件事就算拖得過一時,也肯定拖不了太久,因為大明除了英宗兩歲就被立為太子之外,孝宗也是六歲就成了太子,甚至今上做太子的時候也才八歲。


    換句話說,許國認為這事頂多也就能拖個四年或者最多六年,皇後如果要產子,那也一定得在這之前才好。


    這話倒是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認可,畢竟儲君不能長期虛懸,尤其是在皇帝有兒子的情況下。遲遲不立儲,會讓人擔心他要效仿他那位修仙入魔的世宗爺爺。


    高務實勉強壓住了實學派內部的一次意見分裂,事態的後續發展倒也算是在他的預計之內——申時行第二天得到了皇帝的回複。


    皇帝親自朱批:皇後正當青春,朕何以立庶子為儲?於情於理,俱不妥當。所請不允,無須再議。


    申時行好像也很聽勸,皇帝說無須再議,他就真的沒有繼續上疏了。


    高務實剛剛鬆了一口氣,以為這事暫時算是過去了,誰知道次日又出了新問題:潘晟上疏,請立太子。


    潘老爺子這個舉動可把高務實搞懵了,雖說老潘是兼著禮部尚書的閣老,在內閣分管的也是禮部這一塊,但以他老人家平時的風格,這種事顯然不會跟皇帝對著幹才對,這次究竟是吃錯藥了,還是他沒仔細看皇帝對申時行的批複?


    果不其然,皇帝對此表現得有些生氣。以至於上午奏疏進司禮監,下午朱批就下來了,隻有五個字:此事已有旨。


    得,皇帝連道理都懶得重複一遍,直接說已經有旨——你要是沒看見就自己去看,少來和朕嘰嘰歪歪。


    按照過往的情況來看,潘晟這種性格的老油條見到這樣的朱批之後,應該會老老實實下來,絕不會繼續糾纏。


    然而意外發生了,潘閣老在次日居然再次上疏,依然是請立太子。


    這下皇帝就真的生氣了,而且是不加掩飾地生氣,回了朱批下來,直接學他祖宗的大白話:朕之前已經說過,立儲之事要等皇後誕下嫡子,此事潘先生不必再請。


    這道朱批下來,外廷難得的對潘老爺子出現了不少讚譽之詞,大多認為潘老爺子雖然過去一直表現得唯唯諾諾,但在關鍵時刻還是比較靠得住的,比如在這種事關國本的大事上,潘老爺子的立場就很堅定嘛!這可不就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


    但是更戲劇性的事情又來了,潘老爺子受到了外廷的鼓舞之後變得猶如吃了幾斤鈣片,骨頭一下子硬了起來,翌日居然再次上疏,所請的事項依然是立太子!


    不僅如此,潘老爺子還拿出了閣老們的最後一招:請辭。


    這下子,可真是連高務實都驚呆了。


    一貫“算計過甚”的他都有些想不明白,潘晟老爺子在搞什麽名堂?你又不是個無法替代的人物,在內閣裏頭本身就是個做平衡的,現在對皇帝這麽剛,難道是要政治自殺嗎?


    莫說高務實,連朱翊鈞也被潘晟給鬧糊塗了,拿到潘晟的第三封請立儲君疏,朱翊鈞甚至懷疑潘晟是不是得了老年癡呆,和嘉靖末期的嚴嵩似的,腦子已經完全糊塗,甚至弄不懂皇帝想表達的意思了。


    但不管潘晟是不是已經糊塗,他的舉動都已經是在挑戰皇帝的底線,朱翊鈞認為自己不能不給個最直接的回應了。


    於是這次朱翊鈞沒有再做任何解釋,朱批之中在照例挽留潘晟為內閣閣臣的前提下,準許潘晟辭去禮部尚書一職。


    言下之意就是,朕覺得你現在可能已經老糊塗了,就不要再直接管著一部,留在內閣好好做個泥菩薩也就是了。


    不過出於尊重老臣的態度,朱翊鈞還是在朱批中表示請潘晟推薦一位禮部尚書的繼任者。當然,他同時也給內閣下達了手諭,讓內閣準備一下,會推新一任禮部尚書。


    高務實很想知道潘晟到底在幹什麽,他想來想去,覺得潘晟是不是發現身體出了什麽問題,所以估計自己可能幹不長了,於是打算在致仕之前撈個好名聲?


    不過,這個懷疑到第二天就煙消雲散,因為潘晟推薦了徐學謨接任禮部尚書。


    徐學謨又如何?


    嗯,倒也不如何,隻不過他是申時行的姻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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