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是大元的前身,亦是殘餘。


    隨著庫裏台大會的日益臨近,近期以來蒙古人最重要的一場婚禮悄然落下帷幕,大成台吉迎娶了俺答的遺孀鍾金哈屯。之所以是“悄然”,因為這場婚禮雖然有重要的政治意義,但雙方男非初娶,女是再嫁,大操大辦不符常理。


    除此之外,還要照顧一下大成比吉和額爾德木圖的麵子。


    “老師,今天瓦剌人的使者也到了。”額爾德木圖有些興奮地出現在高務實身前,衝著閉目養神的高務實一拱手,道:“父親說,就算老汗在位時曾經打得瓦剌人數次遷徙,都沒有今日這般盛況,他讓我前來再次向老師致謝。”


    高務實沒有睜眼,近來他勞心勞力,雖然年輕,也頗為倦怠,這些天一直表現得很疲憊,庫裏台大會的操辦他幾乎沒有參與,全部交給把漢那吉和鍾金哈屯這對新……呃,再婚夫婦自行處置。


    “大哉乾元,恭喜蒙古又有了興盛之相。”高務實語氣平靜地說道,然後話鋒一轉:“額爾德木圖,你可曾想過,以元之極大,何以迅速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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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是送分題麽?額爾德木圖馬上道:“蒙古人不知馬上可得天下,馬上卻治不得天下這個道理。”


    誰料高務實卻搖了搖頭,道:“元時,文化甚盛。”他緩緩睜眼,看著眼前半大的蒙古學生,微微一笑:“甚至,漢人也有不少得益於這種文化的地方。”


    額爾德木圖呆了一呆,遲疑道:“真的嗎?”


    “你不信麽?”高務實微微笑著,道:“元代文化是波斯文化、蒙古文化、漢文化的結合,文化越交流就越興盛……我舉一個例子:青花本是波斯文化,藍色調是***的主色調之一。在元之前,中國沒有青花。元時,從波斯帶來了這種藍色的紋樣,可以畫在瓷器上。


    青花瓷之前,無論中國陶瓷如何更迭,都是各領風騷,可是青花瓷橫空出世之後,馬上成了主流,二三百年來沒人撼動它的地位。”


    高務實這個舉例的確沒有問題,從元以後,明清兩代,民窯、官窯占第一位的,都是青花瓷。晚清的時候,粉彩倒是挑戰過它的地位,但最後也是敗給了它。


    但光一個青花瓷還不足以讓額爾德木圖相信,他的神情顯然是將信將疑的。


    於是高務實又道:“還有景泰藍,元對大明產生重大影響的工藝品,還有就是景泰藍。它是以藍色基調為主的,於元代始創,跟景泰(明代年號)沒關係。其實景泰藍也是典型的外來文化,歸根結底就是掐絲琺琅工藝,是由阿拉伯人——也就是回回傳來。明初《格古要論》中稱其是從“大食”傳來的工藝。而聰明的中國匠人學會了這門手藝,再把中國紋飾套進去,發揚光大,變成中國獨有的宮廷文化”。


    額爾德木圖遲疑了一下,小聲道:“可是……此皆小道。”


    “那麽何為大道呢?天象之學算不算?”高務實嗬嗬一笑,又道:“在天象之學上,元廷主持翻譯了托勒密的《天文大集》,伊本·優努斯的《哈基姆星表》等著作,回回天文學家紮馬魯丁主持‘回回司天監’,製造了多環儀、方位儀、斜緯儀、平緯儀、天球儀、地球儀、觀象儀等儀器,中國本土的科學家郭守敬則吸收其中精華改進和製造了簡儀、仰儀、圭表、候極儀、渾天象、立運儀、景符、窺幾等儀器,並與王恂、許衡等人共同編製出中國最先進、施行最久的曆法《授時曆》。而這部曆法的編成,則得益於在全國各地設置的二十七個天文觀測站。


    同時,《授時曆》的編成,不但列出了三次內插公式(“招差法”),還使用‘垛壘、招差、勾股、弧矢之法’進行縝密計算,其中將回回發明的弧三角法應用於割圓術獲得‘弧矢割圓術’(即球麵直角三角形解法),朱世傑的《四元玉鑒》將‘天元術’推廣為‘四元術’(四元高次聯立方程),並提出‘消元’的解法,這比……嗯,這至今仍然是數術之巔。”


    高務實剛才差點脫口而出一句:比歐洲領先三百年。


    額爾德木圖一直被把漢那吉教導得認為隻有漢人的文化最強,雖然高務實這樣說了,還是堅持道:“可這些學問都不實際。”


    高務實想了想,問道:“那麽,醫學實際麽?在醫學上,出現(金)元四大學派,綜合了漢醫和阿拉伯醫學的《回回藥方》,這是一本綜合性回醫藥學典籍,共有三十六卷,包括內科、外科、婦科、兒科、骨傷和皮膚病等科,約有藥方六七千之多,我們現在熟悉的很多藥方,例如芳香揮發藥、滴鼻劑、露酒劑、油劑、糖漿劑等,並非傳自於扁鵲、華佗,倒是來自於阿拉伯醫學帶來的‘海藥’。”


    醫學肯定是最實際的,額爾德木圖無法辯駁,隻好道:“可大元還是亡了。”他頓了一頓,有些落寞地道:“既然老師說大元不是亡於文化,那大元為何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高務實道:“《左傳》有雲:‘君以此興,必以此亡’。處處體現其‘大’的大元王朝,隻存在了百年便冰消瓦解,卻也是倒在了‘大’上。”


    額爾德木圖詫異道:“大,也可以亡國?”


    高務實道:“大自然可以說寬、博、雄、壯,但另一麵也是粗、陋、散、縱。元朝的主要統治地域是漢地,但卻並沒有將漢人儒家文化作為統治全國的意識形態,統治者對全國實行信仰自由自是好事,但統治者本身也在各種信仰之間遊蕩,始終不能確立國家最根本的治國理念,就會讓國家的根基完全建立在強大武力之上,也就是你方才所說的‘天下馬上治之’,必然容易鬆動。”


    這個問題,高務實沒有展開來和額爾德木圖說,實際上元朝的法律是雜糅了蒙古紮撒和唐宋法典而成的,本身便有很多抵牾,而元朝曆任皇帝還“唯知輕典之為尚”,元末葉子奇所著《草木子》提到“元世祖定天下之刑,笞杖徒流絞五等。笞杖罪既定,曰天饒他一下,地饒他一下,我饒他一下。自是合笞五十,止笞四十七。……天下死囚審讞已定,亦不加刑,皆老死於囹圄。……故七八十年中,老稚不曾聞斬戮。及見一死人頭,則相驚駭。可謂勝殘去殺,黎元在海涵春育中矣”。


    取代元朝的明太祖朱元璋總結前朝時,便認為“其失在於縱馳”。對百姓用輕典自然可以獲得民心,但對官員也是如此,則必然會導致腐敗盛行而治貪不利,朝廷欲要寬以待民,貪官酷吏卻使得民怨沸騰。


    元朝本來就沒有主體意識形態,本身還是異族入主,而又用法寬縱,可想而知反抗的星星之火始終不能防患於未然,一旦中央政權衰弱,便是燎原烈火。


    還有,元朝人分四等,從法律上確定民族壓迫政策,占人口絕大多數的漢人和南人自然常懷憤憤,最大族群的精英對於這種壓迫必然很難對朝廷產生歸屬感。


    相對的,因為統治寬鬆,社會經濟發達,等級製度在很多時候並不能保證處在第一、二等的蒙古人、色目人處於強勢。事實上終元一代,蒙古人、色目人的普通百姓因窮困而淪落為漢人、南人奴隸者比比皆是,作為一個異民族政權,本民族百姓必然會因為這些情況而減弱對朝廷的向心力。


    蒙古人粗獷豪爽,快意恩仇。這樣的性格,作為個人可以算是優點,但作為一個大帝國的統治者,就必然會缺少縝密的思慮和精明的算計。


    元朝曆十一帝,幾乎每次皇位更迭,都要有殘酷的殺戮甚至大規模的戰爭。權謀家設計於密室,發難於朝堂,一二人便可定大位的情況比較少見,因此動不動就明刀明槍的對壘。


    皇族、貴族、重臣之間的內耗往往導致舉國不寧,國家大喪元氣。而這樣明目張膽的奪權鬥爭也必然使得皇室威望在民間下降。


    另外,元人自稱“國朝大事,曰征伐,曰搜狩,曰宴饗”。成宗之後,對外戰爭基本停止,三件大事便隻剩下狩獵和宴會了。朝廷由上至下,一片享樂之風,各種遊戲種類繁多,如圍獵、打馬球、捶丸(步行打球)、蹴鞠(足球)、射柳、射圃、角羝、雙陸、象棋、圍棋、撇蘭、投壺、頂針、續麻、拆白、道字等等不一而足,甚至到了“元時人多恒舞酣歌,不事生產”的地步。


    國家根本大事尚未安定,這樣消弭誌向會產生什麽樣的結果,可以想見。到末代皇帝元惠宗時,宮中盛行“大喜樂”的超級荒淫遊戲,麵對“紅巾萬千”而束手無策,可說早有前因。


    不過,高務實畢竟不是真的為了教額爾德木圖治國,他隻是以這樣的方式告訴額爾德木圖:中國之強,強在堅定的實行儒家製度,所以呢……你將來也應該這麽辦呀!


    額爾德木圖懂了,用力地點了點頭。


    高務實笑了笑,再次閉目養神起來,心中卻忍不住嘟囔:儒家麽……推廣給你們倒還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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