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白駒過隙。轉眼又是大雪隆冬之時。


    乾清宮西暖閣中,隆慶麵色蠟黃,躺在禦榻之上,閉著雙目,聽身邊的馮保在念著奏章與票擬、部覆。


    “給事中程文,禦史王君賞,劾大理寺寺丞孫丕揚、浦城縣知縣呂宗儒,言孫丕揚納鄉宦王表賄五百金,唆使禦史王君賞論呂宗儒。據吏部查證屬實。吏部部覆:孫丕揚回籍聽勘,呂宗儒免職。票擬:照準。”


    “批紅:依部議。”


    “廣西巡按禦史李良臣,劾總兵俞大猷,言俞大猷奸貪不法,宜從重治勘。銀豹首功不實,亦宜量罰。據吏部查證不實,吏部部覆:罪狀不明,暴摧折之,恐將士聞而解體。吏部部覆:令大猷暫回籍聽用。票擬:照準。”


    “批紅:依部議。”


    “直隸巡按禦史劉士曾,劾徽州知府段朝宗,言段朝宗貪跡敗露,乞將罷黜。據吏部查證屬實。吏部部覆:段朝宗冠帶閑住,追贓。票擬:照準。”


    “批紅:依部議。”


    “福建巡按禦史杜化中,劾……”馮保看著奏疏,略略一頓。


    “劾誰啊?”隆慶依舊閉著眼,輕輕問道。


    馮保小心地咳了一聲,道:“劾福建南路參將王如龍,福建遊擊將軍署都指揮僉事金科,都司軍政僉書署都指揮僉事朱玨,兵部左侍郎穀中虛,大理寺卿何寬,福建按察使莫如善,福建都轉運使司運使李廷觀,福州府推官李一中,總理練兵事務兼鎮守薊州等處總兵官戚繼光……”


    隆慶猛然睜眼,坐了起來,如刀鋒一般的目光直刺馮保雙眼,一字一頓地問:“杜化中彈劾穀中虛、戚繼光?”


    馮保低垂雙目,小聲回答道:“回萬歲爺爺,是。”


    隆慶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躺回禦榻,再次閉上雙眼,但卻又過了一會兒,才問道:“杜化中怎麽說?”


    馮保小心翼翼偷看了隆慶一眼,這才繼續念道:“杜化中說,王如龍侵克兵糧,受賄銀三千餘兩,受廣寇厚賄,奸淫良婦,貪穢殘酷。金科克減欽賞功銀及兵糧,詐騙銀7000餘兩。朱玨侵削軍餉,索銀五千餘兩,刑斃無辜。金科、朱玨又以兩千金請托戚繼光行賄穀中虛以求解救。穀中虛令福建巡撫問理。金、朱再以700金和絲、布等物送巡撫何寬,何令李廷觀、李一中問理。金、朱又送廷觀、一中700金,各從輕擬。按察使莫如善聽其舞文弄法,瀆職不堪。王、金、朱各捐千金賄戚繼光,戚乃代奏行取赴京聽用。杜化中乞將王、金、朱三人遞回福建嚴究如律。乞敕吏、兵二部,將戚繼光戒諭,將穀、何、李罷斥,莫如善致仕,李一中降用。”


    這麽老長一段,也是難為馮保一點沒打頓,直接一氣念完了。


    隆慶沒有答話,馮保悄悄瞥了一眼,卻見皇帝沒有再次睜眼,但右手五指正在禦榻邊緣輕輕敲打著。


    馮保不敢說話,隻能老老實實等著。明朝規矩與別朝不同,哪怕馮保這般地位和權勢,在給皇帝念折子的時候,也不敢在皇帝沒有開口詢問之時主動提什麽建議。


    更何況這道彈劾,是這般重要!


    這不是往平靜的湖裏投下一顆小石子,而是往那湖裏砸下了一顆熊熊燃燒著的巨大隕石!


    杜化中,字民孚,河南扶溝縣人,杜紹之孫。嘉靖四十四年登進士,高拱門生,時任福建巡按禦史。


    穀中虛,字子聲,別號岱宗,山東海豐縣城人。少有神童之稱,十八歲中舉人,十九歲中進士。隆慶元年累官升浙江巡撫。隆慶四年調任湖廣巡撫,又升為兵部右侍郎。此前又因附議俺答封貢有功,晉升左侍郎,並代理兵部尚書。


    至於戚繼光,想來已經不必介紹了。


    馮保屏息凝神,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隆慶似乎微微歎息了一聲,問道:“吏部查過了麽?”


    馮保感覺喉頭有些癢,但此刻卻連輕咳一聲都有些不敢,強壓著不適,答道:“回萬歲爺爺,查過了。”


    “部覆怎麽說?”


    “吏部查證,穀中虛、何寬受賄縱奸,重幹法紀,但未經勘實,證據雖有而不足,部覆是先令其回籍聽勘,待事明,再奏請處分。莫如善照年老例,致仕。李廷觀照不謹例,冠帶閑住。李一中照不謹例,降用。”


    “戚繼光呢?”隆慶又問。


    “戚繼光……咳!”馮保終於忍不住咳出聲來,忙以群前失儀請罪,隆慶微微皺眉,擺手讓他繼續。


    馮保咽了一口吐沫,陪著小心,道:“吏部部覆:戚繼光由兵部查覆。”


    隆慶吐了口濁氣,問道:“兵部有部覆了嗎?”


    “暫時未有。”


    隆慶張了張嘴,又閉上了,過了一會兒才道:“留中……不,朱批:依部議。另,穀中虛留京聽勘,不必回籍;戚繼光一事,待兵部部覆再議。繼續,下一道。”


    皇帝沒有問馮保有何看法,馮保不敢多問,立刻翻到下一道,遲疑了一下,道:“吏科給事中塗夢桂,劾兵部左侍郎穀中虛,言穀中虛奸貪不職,乞要亟行罷斥。”


    “咳咳,咳咳!”這次卻是隆慶咳了起來,並且坐了起來,用明黃手絹捂口。


    馮保連忙上前扶住,一臉緊張:“萬歲爺爺,萬歲爺爺保重龍體呀,要不今兒就先聽到這兒了?”


    隆慶一把將他推開,自己看了一眼手中的手絹,果然又有血跡。他深吸一口氣,擺手示意馮保不必緊張,反而問道:“這兩道奏疏是同一天的?”


    馮保趕忙看了一眼,道:“回萬歲爺爺,不是,此前一道是元月二十四的,後麵這道是二月初二的。”


    隆慶鬆了口氣,但眉頭仍然深皺,自言自語道:“不到十日,穀中虛連續被劾?看來朕前段時間休養得不是時候啊……張閣老有沒有遞條陳過來?”


    馮保心裏鬆了口氣,忙道:“有的,有的,張閣老的條陳奴婢帶來了……”他說著,立刻從袖中抽出一張折好的條陳,準備遞給隆慶。


    誰知隆慶帝擺了擺手,道:“看來你早有準備嘛……不必拿給朕看了,你就直說張閣老的意思給朕知曉便是。”


    隻一霎,馮保就驚出了一身冷汗,強自鎮定著,小意地賠笑道:“閣老的條陳,奴婢怎敢不小心伺候著……呃,張閣老說,穀中虛被劾之後,依例閉門不出,兵部無部堂視事,戚繼光一事或需費些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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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慶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還有嗎?”


    馮保繼續陪著小心,道:“張閣老還說,穀中虛堅持認為幾名犯將均是平倭有功之人,為國家所需,戚繼光為彼等代奏,也是出於愛才惜才之意……”


    “你去,把朕休養這段時間漏掉的奏章都送來。”隆慶打斷他的話道。


    馮保後麵的話隻好憋了回去,但卻猶豫著道:“是,不過太醫說萬歲爺爺如今不該過於操勞……”


    “該不該,朕自有主張。”


    “是,是,奴婢告退。”馮保不敢多說,告退而去。


    待他走遠,隆慶朝旁邊招了招手,對一名小宦官道:“傳朱希孝覲見。”


    小宦官連忙應了,剛要走,隆慶又道:“告訴他,不要驚動任何人——你也一樣。”


    “是,萬歲,奴婢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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