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樸答應收下他這個弟子,高務實算是鬆了口氣,但他此來拜師隻是表麵任務,更關鍵的是要把郭樸請回京師,隨時等待起複,所以這事還沒完。


    高務實趁著郭樸此刻露出笑容,趕緊提出請老師先前往京師,自己回鄉小試之後便會去京師向老師請教學問。


    郭樸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忽然出言問道:“你看過這幾天朝廷的邸報嗎?”


    高務實怔了一怔,搖頭道:“近來一直在趕路,且在安肅時便出了點麻煩,耽擱了幾天,一路上沒怎麽留意朝中事務,出了什麽事了?”


    “你那三伯,大概是要剪除趙大洲的羽翼了。”郭樸的臥蠶眉微微一動:“朝廷啟動了京察,且此次京察之重點在科道。”


    高務實一怔,遲疑道:“學生離京之前,尚且未聞此事。”


    郭樸嗬嗬一笑,伸出手指虛指了高務實一下,道:“但此事卻恰恰與你有些關係。”


    “與學生有關?”高務實詫異起來:“卻是為何?”


    郭樸道:“把漢那吉請降這檔子事,是你搞出來的吧?後來朝廷授官把漢那吉,其中也有你的首尾,更不要說俺答此後又再次請求通貢與冊封,而你更是不顧自己無品無級,仗著有欽差之命在身,上疏言事,為封貢張目。”


    “老師所言這些事,確實都有學生的首尾,隻是這與京察有何關係?”高務實皺眉道:“風馬牛不相及啊!”


    “不然,大有關係。”郭樸正色道:“葉夢熊此人,你可知曉?”


    郭樸一提葉夢熊,高務實一下子明悟過來。


    原來高拱與趙貞吉之間的直接衝突,起因於禦史葉夢熊上疏反對受降、授官把漢那吉的正確決策,言“把漢那吉之降,邊臣不宜遽納,朝廷不宜授以官爵,將致結仇致禍”。結果是“上覽疏,怒其妄言搖亂,命降二級調外任。”


    次日,上諭高拱曰:“朝覲在邇,糾劾宜公。自朕即位四年,科道官放肆,欺亂朝綱,其有奸邪不職,卿等嚴加考察,詳實以聞。”


    高務實回京之後,與朱翊鈞見麵時間不算多,但兩人就這件事還是討論過幾句。當時朱翊鈞提起他與高務實第一次見麵之時就曾表示皇帝對科道不滿,此次葉夢熊等人又對俺答封貢一事大放厥詞,皇帝十分不滿,已經決定好好整治一下科道。


    當時朱翊鈞隻是隨口一說,而高務實的心思也沒有放在這件事上,所以郭樸剛才提起的時候,他也沒能一下子想起來。


    現在看來,此次考察的起因,是皇帝認為要排除言官對俺答封貢的幹擾,確保“隆慶和議”的順利進行。隆慶的本意是敕諭吏部考察,而後世傳聞,尤其是王世貞《首輔傳》裏卻說是高拱“覘知上意”,請求考察科道,借以挾私報複。


    高務實最近沒看邸報,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於是向郭樸求證,他是致仕閣老,當然有邸報可以看,能夠了解朝廷動態。


    郭樸告訴他道:“你三伯知道考察科道必引趙大洲不滿,因此,雖然陛下的意思是由吏部單獨考察即可,但他還是於次日上疏,請求都察院協同,一同參與京察。”


    高務實詫異道:“既然如此,趙公應該可以理解並接受了才是呀。”


    “時間上出了差錯。”郭樸歎道:“中玄接到聖諭的時候是下午,你知道他是上午在內閣辦公,下午去吏部辦公的,於是他就打算第二日再上疏說這件事。誰知道趙大洲那日下午在內閣左等右等,等不到你三伯的反應,便以為你三伯打斷單獨攬下此次京察,勃然大怒,直接上疏,要求停止京察。”


    郭樸把邸報上的信息綜合他自己的分析告知高務實,原來趙貞吉一怒之下上疏說:頃因葉夢熊考察科道並及四年以前,“人心訩訩,人人自危”,“今一概以放肆欺亂、奸邪不職罪之”,“未免忠邪並斥,玉石俱焚”,“未聞群數百人而盡加考察,一網打盡”。要求皇帝“收回成命”。疏入,隆慶十分不滿,認為趙貞吉曲解聖諭,指斥朝政,直截了當予以拒絕。


    於是此次京察便單獨由吏部包辦,高拱做事又快,吏部在他上台之後,建立了新型人事檔案,查起來十分方便,很快便有了結論。趙貞吉門下有些門生故吏,一貫坐而論道,少有實際成績,有幾個平時跳得很歡的,都在貶斥之列——於是麻煩就來了。


    趙貞吉大怒,指使門人大肆議論,說高拱借考察之名斥謫魏時亮、陳瓚等是挾私報複。


    在他或者他們看來,凡是彈擊過高拱的科道官員都隻能升遷,不能降斥,如有降斥,就一定是“報複”,根本不看吏部降斥這些人所給出的原因。


    高務實聽罷,麵色為難,歎道:“若果然如此,即便三伯能忍,其弟子門生恐難忍之。”


    郭樸目露驚訝之色,道:“你三伯說你頗悉人心,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高務實顧不得自謙,忙問:“果然出事了?”


    郭樸點了點頭,道:“考察事竣,吏科都給事中韓楫疏論趙大洲庸橫,請罷之。趙大洲疏辯,謂韓楫是中玄私黨,排擊異己。趙疏自辯‘庸橫’,轉而攻中玄為‘橫臣’,因請解中玄吏部亊權。”


    高務實本來有些緊張,聽得這一說,卻鬆了口氣,繼而又嗤笑道:“趙公此舉,非罪我三伯,實罪陛下也。學生料定,三伯一定會自請去職,而陛下會堅持挽留,說不定還會反命趙公致仕……趙公休矣。”


    郭樸沉默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看著高務實,問道:“何以見得?”


    高務實聳聳肩,道:“好教先生得知,三伯一直覺得自己事權太重,自學生出京為止,三伯請辭天官已達三次,言辭懇切,奈何陛下堅持不肯。趙公上疏言及此事,在陛下看來是何性質?無非是趙公不滿三伯大權在握,心懷怨望,因而歸咎陛下,且有挾迫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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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務實頓了一頓,歎道:“倘若是三四年前,趙公有此舉,陛下或會慎重處置,兩相勸解,然則此時卻不同了,陛下根基已固,又當封貢俺答之關鍵時刻,豈能容忍趙公如此?趙公去職已定,毋庸言也。”


    郭樸盯著高務實看了半晌,才幽幽地道:“我知道中玄為何要你拜我為師了。”


    高務實有些錯愕,下意識問:“為何?”


    郭樸歎道:“你文章固然大氣,天資亦高,但卻太過精巧於心計,你三伯怕你偏於旁道,失卻中正醇和本心,錯步權謀機巧之道。他素知我為人還算方正,使你拜師於我,非學文章權術,實固浩然之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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