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嶽,你說高肅卿帶個孩子跟我們見麵是個什麽意思?”陳以勤看著高拱朝皇宮而去的馬車背影,麵現疑色地朝身邊的張居正問道。


    張居正想了想,也搖了搖頭:“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不過這孩子才七八歲上下,見了這麽多朝廷大員卻毫不怯場,倒是頗為難得。我觀中玄公今日表現,對這孩子可是重視得很,莫不是要過繼?”


    陳以勤恍然大悟,一拍額頭:“是了,高肅卿沒有兒子,這孩子他剛才說是他家老六的兒子……那隻怕真如你所言,是想過繼過來,給他高老三這一支留個香火了。”然後一轉頭,問李春芳道:“首輔怎麽看?”


    李春芳滿臉笑容:“過繼好啊,中玄兄國之棟梁,將來定是要恩蔭子孫的,沒個兒子豈非浪費?就算皇上那兒,若是中玄兄真個無後而終,也定然覺得遺憾。”


    張居正見李春芳笑得輕鬆,也知道他是因為剛才高拱一副舊事不計的模樣,覺得內閣齟齬的機會大大減少,因此才滿麵春風。


    他麵上帶著微笑,心中卻不禁冷笑,暗道:“這種老好人哪裏做得來首輔,自打高肅卿和老師先後離任,內閣的權威一日不如一日,閣部之爭幾乎就要擺上台麵來了,再加上現在多了一個管著言路的趙貞吉進了內閣,每每仗著老資格作威作福,整個內閣根本就是一團糟,再沒個有實力的大臣壓陣,隻怕這內閣政令就要難出午門了!唉,若非如此,我又何必……”


    張居正心念及此,忽然想起一事,問李春芳道:“趙閣老今日不肯來迎,中玄公對此雖然隻字未提,但心中是否會有不滿,可還難說。眼下皇上親自設宴,將他召進宮一同用膳,要是他在皇上麵前提上一句半句的……”


    李春芳笑容一滯,強自幹笑道:“中玄兄雅量高致,即便昔日有些……呃,有些齟齬,今日也說一並釋之,何況這區區小事。再說趙閣老今日未曾來迎,乃是因為養病……中玄兄想是不會為此記恨什麽吧。”


    哼哼,昔日,隻是有些齟齬?


    陳以勤輕哼一聲:“記不記恨暫且不說,太嶽的意思首輔怕是理解偏了,他是說,若皇上問起,結果高肅卿又‘順口’提了那麽一句,那麽即便皇上不當回事,但這事兒最終也是瞞不過趙大洲[注:趙貞吉,號大洲。]的,到時候就算高肅卿不記仇,那趙大洲呢?眼下趙大洲在內閣裏頭是個什麽情形,別人不知道,我們三個難道也不知道?要是他認為高肅卿這是要跟他別別苗頭,我看呐,多半又要鬧個雞飛狗跳、不得安生。”


    李春芳清瘦的麵頰上青筋跳了兩跳,頓時著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這時候張居正反而不急了,擺手道:“其實這都是小事,也許皇上見了中玄兄喜不自禁,忘了問這茬也是沒準的事……眼下擺在內閣麵前的問題是,言路越來越不把內閣當回事,而六部裏頭,也很有些人仗著言路的威風,想要從內閣手裏分權。他們卻不想想,若是沒有內閣總攬政事,他們之間又慣會互相扯皮,那我大明朝廷上下整日裏就光顧著吵架去了,還能做得什麽事成?”


    李春芳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道:“是啊,眼下言路這些人已經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了。唉,想當初華亭公在時,言路多少總還聽得進招呼,現在怎麽就……”


    張居正眼角抽了抽,沒說話。按他的想法,徐階當政那會兒言路就聽招呼得很麽?隻怕也不見得,隻是恰巧徐階和言路的目標一致,再加上徐階一貫放縱言路,所以言路看起來“聽得進招呼”,可也正是徐階的放縱,導致他下台之後,言路就幾乎完全失控了。不過徐階是自己恩師,張居正不可能於此事此時說他的壞話。


    陳以勤卻無須顧忌,直言了當地道:“華亭公或有千好,但縱容言路一事,責任隻能在他身上。想當初先帝之時,言路何其規矩?若非華亭公大引言路以倒高肅卿,言路何有今日之張狂跋扈,無以製約?”


    李春芳是個好好先生,雖然他其實也能看得出其中緣由,卻不敢訴之於口,但他沒料到陳以勤對眼下朝局當真是失望之極,因此反而敢於直言不諱。李首輔頓時支支吾吾,半晌也沒吭個聲出來。


    其實陳以勤這話說得雖然有些絕對,但大致倒是不錯,的確正是因為徐階,才導致了言路猖狂至斯。隻是話說回來,後來徐階之所以去位,也與其放縱言路有著直接關係。


    當初所謂“滿朝倒拱”,其實核心主力就是徐階所控製的言路,而高拱致仕後,徐階才在百官的呼聲中複出視事。這一場口水大戰以徐階大獲全勝告終,徐階由是聲望益隆。


    當時的情況是徐階格外倚重言官,凡事都向他們示恩;言官也憑恃徐階如日中天的威望,愈發自我膨脹。先前驅逐高拱一事,任憑皇帝如何眷戀,最後也不得不妥協了,言官們於是越發認定今上與先帝不同,是個軟弱可欺的貨色。自此,言官們的上疏言事愈發肆無忌憚,無論公私幾乎都要與皇帝一爭。


    這些爭論裏頭,當然有一部分是合理的進諫,比如要求約束宦官專權任事;然而更多的卻是無關國計的雞毛蒜皮。譬如:禁止皇帝去裕邸懷舊;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遊玩;懷疑皇帝有公費旅遊的意圖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一股欲將皇帝圈養起來當豬喂的勢頭。甚至,連宮闈私事也要大張旗鼓地拿出來,堂而皇之地論上一論,正氣凜然地講大道理。凡此種種,搞得連脾氣好到沒話說的隆慶帝也時不時大發肝火——偏偏他發完火之後卻也沒轍,隻能又把氣給強行咽回去。


    其實,皇帝到潛邸散散心、懷懷舊,這偌大個國家就要滅亡了嗎?


    純屬扯淡。


    可既非如此,又何必危言聳聽!


    想這班掌控全國輿論和公理正義的七尺男兒、熱血好漢,放著政事諸多弊端不去關注,偏將目光聚焦於家長裏短,盯緊了皇帝的私生活說三道四,這般孜孜不倦地饒舌,與裏舍村婦何異?偏偏還要洋洋自得,以正義之士自居,實則徒增後世之人笑耳。


    而徐階對言官的偏袒,也漸漸失去原則——又或者說,他對言路的各種行為本來就沒有約束的原則。


    隆慶元年七月,皇帝下旨內閣,擬對科道進行考察。官員正直無私且稱職者自不會畏懼考核,這原非過分要求,但徐階卻為了保護言官而諫止了皇帝。


    是的,皇帝連按例考核官員都要被首輔拒絕了!


    此時的皇帝,可以說是完全被以徐階為首的文官集團控製在手裏,想做什麽都做不成。


    正是這種事事都不順心,逐漸消磨了皇帝的忍耐力。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呢,之前因為言路攻擊他最信賴倚重的師相高拱,隆慶帝本來就有些忌憚這些人;現在這些人愈發囂張,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也非要上綱上線,已經是有理要爭、無理也要攪上三分了!到了這個地步,換了誰當皇帝能不討厭他們?因此自然也就順帶討厭上了總是一味袒護他們的首輔徐階。


    然而光討厭並沒有什麽實際意義,皇帝在外廷沒有倚仗,其人本身又膽小懦弱,私下發火歸發火,真出了什麽事吧,又實在不敢與徐階去爭,隻能間中批示,略表不滿——就這樣,還不敢把這種不滿說得太過,生怕又被抓到把柄,被言官們強懟回來,甚至吃一頓排頭。


    比如到了九月,因內官團營事,科道再次議論蜂起,徐階一如既往地代表內閣對言路表示支持。科道言論每每過激,皇帝不堪承受,發手諭抱怨內閣,言辭間極盡委屈:“這麽一點事情,言官也說我不是,你們內閣也說我不是,你們到底想要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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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皇帝擠兌到這種程度,不論所為何事,不論所處哪朝,似乎都有些過分了。但皇帝的軟弱,卻愈發給了言官欺軟怕硬的借口。隆慶帝本來是個仁柔之君,以仁儉寬和著稱,屢被借題發揮地攻擊,實在已經達到了忍耐的極限。在這種情形下,皇帝自然就愈發地思念高拱。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正如同人的盛極必衰一樣。回頭來看,徐階在隆慶初年政壇上的起伏跌宕,可謂“成也言官,敗也言官”:依靠言路造就的輿論聲勢,達到聲名的頂點;也因為放縱言路,而失去皇室的信任,後來在一次試探性的請辭中,直接被皇帝批準,黯然回鄉。他精明一世,侍奉喜怒無常的嘉靖帝尚且遊刃有餘,卻不能討得懦弱笨拙的今上歡心,個中原委,著實引人深思。


    但此時不是深思的時候,所以張居正開口了:“事情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現在已經不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我等應當看到,如今有能力,也有理由壓製言路的人,隻有一個。”


    李春芳見張居正的目光一直盯著朝皇宮遠去的高拱一行,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說中玄公……啊,不錯!若說現在還有誰能壓製言路,恐怕舍高肅卿外不作第二人想。嗯,你此前一直為中玄公起複盡心斡旋,莫非也是因為這個?”李春芳對於自己這個首輔直接被張居正無視居然並不生氣,這……咳,倒是頗有自知之明。


    陳以勤聽了,則半是恍然、半是遲疑地道:“高肅卿固然深得皇上信任,但他此前下野就是因為敗於言路之手,差點從此掛冠歸田、老死林間,此番好不容易再次出山,你又怎知他是否還敢繼續跟言路做對?”


    張居正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道:“我料他必然會出手抑製現在言路的這種猖獗局麵。”


    陳以勤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堅持問:“太嶽如此放膽直言,必是有所倚仗,老夫卻偏偏想不出其中緣由,敢問一句:何以見得?”


    “緣由就是:高拱是個想做事的人。”


    這句話莫說李春芳,就是陳以勤也坦然承認,不加反駁,默認不語。


    於是張居正收起笑容,正色道:“但現在這般情形,他想做事,就不能讓自己的耳邊整天有人呱噪、掣肘,出手壓製言路乃是順理成章之舉。”


    陳以勤略略思索,卻仍不肯讓步,道:“不錯,他是這樣的人,但這也隻能說明他高肅卿有對付言官的理由,卻並不能說明他就一定有這樣的實力。”


    張居正的臉色越發嚴肅了,甚至還沉默了一下,這才一字一句地開了口:“言官如火,首輔如風。”


    陳以勤沉默了下來,他明白張居正的意思:首輔這風若不夠大,再如何吹,也隻能徒增火勢;可首輔這風若是足夠強勁、足夠猛烈,卻是可以吹滅這團言官之火的……


    而高拱,隻怕最起碼也算得是烈風了,甚至有可能直接就是颶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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