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裏的京師寒風呼嘯,大雪雖然在今日一早罕見的停了,但將近一尺深的積雪仍然使得街麵上頗為冷清。京城之中已是如此,城外就更不必說了,任是能躲掉出行的人,都絕不會樂意出門。


    然而今天的永定門外,卻偏有大批官員冒著刺骨的寒風,按照官職品銜高低分列於道旁。看那數量,不知道的人恐怕還以為是禦駕親征的皇帝凱旋回京了一般,就差調動那些身穿飛魚袍、腰配繡春刀的天子親軍來維持秩序了。


    不過話說回來,如此多的官員匯聚於此,別說錦衣衛必然暗中隱匿了大批人手在附近以防萬一,就算東廠那邊,也少不得來些番子隨時察視。


    但是這些官員今天卻有恃無恐,根本不怕這些鷹犬上報,隻因為他們迎接的不是別人,正是與當今天子“名為君臣、情同父子”的帝師、前文淵閣大學士高拱高肅卿!


    更何況,眼下內閣的四位大學士除了趙貞吉前幾日“偶感不適”,說是去了玉泉山休養幾天之外,在京的三位大學士,以首輔李春芳打頭,已經一個不落的全都來了。既然有首輔領銜,他們這些部院官員一同前來又有什麽奇怪?君不見,就連一直跟高拱關係緊張的都察院也來了許多人麽?


    紛紛攘攘間,一隊馬車在幾十名兵丁護衛下出現在官道盡頭,代表天子宣召的旗幟在寒風中飄揚,眾官員不論對高拱起複之事如何作想,此時此刻心中都不禁齊齊一窒,暗呼一聲:“來了!”


    時任首輔李春芳乃是狀元出身,雖然性子溫和之極,但也頗講儀表,一見高拱車馬將至,連忙整了整儀容。這位青詞宰相除了麵色稍黑之外,倒也清臒目善。他今年虛歲五十九,已是年近花甲,比高拱還大三歲。不過,高拱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李春芳卻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按照明廷慣例,李春芳是後進,資曆反而不及高拱。


    一見首輔動作,眾官也紛紛整理儀容。李春芳左邊那位,俊雅卓然,看年歲三十許,觀氣度五十餘,如此豐神俊朗而舉止穩重,舍張居正外何人?至於李春芳右邊那位,則是與高拱同為帝師的陳以勤,此公今年虛歲也已五十八了,不過身子骨看來還好得很,於寒風中負手而立,麵色如常。


    說來也是怪了,百官之長、首輔李春芳看來反倒比他身旁兩側的張居正、陳以勤顯得更加殷切,明明高拱的馬車尚離了這邊少說一裏路的距離,便大聲招呼眾官員依次站好,然後親自領頭往前迎去。


    陳以勤見了這情形,臉色就有些難看,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李春芳恍如耳背,完全不為所動,仍是急急忙忙走了。陳以勤微微偏過頭,斜睨了張居正一眼,也不知目光中所表達的是什麽意思。


    張居正卻展顏一笑,輕聲道:“鬆穀公[注:陳以勤號鬆穀。]與中玄公[注:高拱號中玄。]雖是嘉靖二十年辛醜金榜的同年,但畢竟中玄公搶先一步入閣……至於首輔,他與我都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在中玄公麵前乃是末學後進,主動相迎,原也在理。再有,皇上久盼中玄公回京,那可真算得上是望穿秋水了呀。”


    這裏不得不提一句,當年張居正會試時,座主雖然是孫承恩、張治,但因為他考《禮記》,所以當時閱《禮記》試卷的陳以勤乃是他的房師之一[注:另一房師是吳維嶽]。那一科的進士一甲第一名正是當今首輔李春芳。這一科十分了得,同科的名人還有殷士儋、王世貞、汪道昆、王宗茂、吳百朋、劉應節、王遴、殷正茂、淩雲翼、陸光祖、楊巍、宋儀望、徐栻、楊繼盛等。算起來,既有第一流的宰相、第一流的文人,又有立功邊疆的大帥和彈劾權佞的忠臣,實在是得才甚盛。


    在大明官場,年齡大不算資曆,誰先中進士才算——當然誰先入閣也算。因此虛歲四十四的張居正和即將六十的李春芳乃是同年;而身為首輔、年近六十的李春芳在都比他小的高拱和陳以勤麵前卻是後進。至於張居正在高、陳二人麵前自認末學後進,這倒沒什麽關係,因為他除中第遲了幾年,畢竟出生也晚嘛,確實沒有尷尬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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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居正抬出這兩條,陳以勤縱然心頭仍是不悅,也隻能收了不滿,悻悻地跟了上去,嘴裏還不得不自嘲一番:“嘿!倒要承太嶽老弟照拂我這張老臉,高肅卿當年是進士出身,我陳某人可隻是同進士出身,他庶吉士散館為編修,我庶吉士散館隻做檢討,自來就差了一等,可比不得他,比不得他!”


    其實陳以勤脾氣雖然不算太好,但人終歸不傻,他知道就張居正剛才的那番話來說,其實前麵都是廢話,這哥幾個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了,誰還不清楚誰的資曆?隻有最後那句話的意思才真正重要——今天這裏的情況,皇上都看著呢,這時候給高某人什麽臉色,那可就等同於給皇上什麽臉色了。


    給皇上什麽臉色好呢?


    閣臣可不是言官,甚至不是普通文臣,給皇帝臉色是能開玩笑的事嗎?也不想想前兩年先帝還在時,群臣過的是什麽日子!那真是整天盯著看皇帝的臉色都生怕自己看走眼呐!今上雖然仁和寬厚,他老陳的確也是帝師之一,可帝師和帝師也是有親疏高下之分的,要說在今上眼中的頭號帝師、天下第一忠臣、第一良相是誰,那絕對隻有一個人選:高拱!其餘人等嘛……您老請移步,對,沒錯,去那兒靠邊排隊吧。


    這三位一挪步,六部、都察院、翰林院等在京有些頭臉的官員們見三位閣老已經一齊迎上前去,不管心裏是什麽滋味,也都隻好魚貫跟進。其實也沒什麽好考慮的,既然來都來了,還要拿捏什麽架勢不成?反正跟高拱結下深仇大怨的那三位關鍵人物,現在都有了著落,跟自己沒什麽大關係:


    首先是徐階,這位勉強也算是功成身退,作為當年“倒拱”的“主謀”,在趕走高拱之後沒多久,自己便請辭歸田,現在早已回鬆江老家優遊林下、安享晚年了。而且徐老大人身負海內之望,就算退隱田園,其一舉一動也是舉世矚目,要對付他可不是鬧著玩的,高拱就算強勢回京,眾人心裏估摸一下,覺得也應該不會把徐華亭怎麽著。


    接著就是在上次攻倒高拱過程中至關重要的兩員幹將:胡應嘉和歐陽一敬。


    胡應嘉當初彈劾楊博因私憤貶斥言官,包庇同鄉,導致了連環變數,最終高拱被徐階挾言路之力逼退,而胡應嘉自己當時外調建寧推官。高拱去後,由正七品建寧推官一舉高升為從四品湖廣布政使司左參議,絕對是春風得意。不過據說他得知高拱起複的消息後,已經連夜上奏,請辭一切官職,不過由於時間太緊,暫時還未得到答複。


    如果說胡應嘉被高拱起複嚇得立刻辭官還情有可原,那麽有著“罵神”之稱的歐陽一敬就隻能被人恥笑了。


    這位仁兄原本戰績顯赫:他此前彈劾三品以上文武官員二十餘人,並侯爵一人、伯爵兩人,這些人的結果是:“皆罷”,因此被人私底下稱之為“罵神”。


    而歐陽一敬最大的戰績就發生在隆慶元年正月的京察風波中。當時因楊博“包庇山西籍官員”受到胡應嘉彈劾,正式引發徐黨和高黨的爭鬥。罵神歐陽一敬顯然不是自甘沉默之輩,當然要參與其中,不但參與,而且將高拱比作北宋奸相蔡京,更在傳言胡應嘉要被罷免時揚言“黜應嘉不若黜臣。”結果成功逼退高拱,其後又將高拱弟子齊康彈劾罷官,為徐階一黨取得了一次看似十分輝煌的勝利。


    誰知道,被“洶洶民意”狼狽擊敗的高拱居然還能起複,這完全震驚了此前大開無敵模式的歐陽罵神。歐陽一敬就像被敲碎了殼的雞蛋,蛋黃流了一地——他如胡應嘉一樣,在得知消息的當天就辭官回鄉,而且比胡參議決絕百倍:他是不等答複,直接掛冠而去。哪知還沒走到一半,這位大牛人居然驚懼而死了——這死法就有些尷尬了,畢竟人家高拱還啥也沒說,啥也沒做呢,您老就自己把自己給活活嚇死了,膽色未免有些難看。


    當然這事兒如果反過來看,能把對手嚇得辭的辭、死的死,高中玄威名之盛,倒也可見一斑。唯一可慮者,這威名是好是壞,有些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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