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林道長言語,李中庸等人無不駭然震驚,倒吸涼氣。


    隻有一人例外,那就是陳立秋,陳立秋貌似已經猜到林道長早在兩日之前便已傷重離世,而今得到林道長親口證實隻有悲傷,並無驚詫。


    當震驚和悲傷同時襲來,人是需要時間回神反應的,不等眾人回過神來,林道長便出言說道,“生死有命,來去從容,不準悲悲戚戚,莫要哭哭啼啼。”


    如果不是林道長提前告誡,眾人怕是早已嚎啕大哭,而今林道長有言在先,便是心如刀絞,透心悲涼,也隻能緊咬牙關,強行忍住。


    不過眾人也隻能強忍著不哭出聲來,卻按捺不住淚水奪眶而出,與林道長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齊湧心頭,曆曆浮現。


    見眾人不曾悲傷失態,林道長欣慰點頭,“封魂之術逆天忤地,倒轉陰陽,雖能暫留魂魄於肉身,卻如同水火同釜,相衝相殺,為師之所以強忍那水落沸油的錐心痛楚,隻因尚有心願未了,而今為師已不得親力親為,隻能拜托你們。”


    “師父,不管……”巴圖魯本想接話,但話沒說完便捂住了嘴巴,他知道倘若再說,自己一定會嚎啕出聲。


    “眼前的這座墳墓乃藥王孫真人千古之所,”林道長說道,“孫真人乃岐黃聖手,道門真人,駕鶴於兩百年前,孫真人生前懸壺濟世,功在千秋,妄動他的陵寢實屬欺天忤逆,但回天金丹乃孫真人推研煉就,不出意外的話墓中必有一枚金丹留存,那枚金丹我勢在必得,稍後取得金丹,就由你們將其送回閣皂山,交給住持羅順子道長。”


    林道長此時的每一句話都是遺言,都是在交代後事,本不該打斷他,但陳立秋心中多有疑問,忍不住出言問道,“師父,閣皂山已經將您逐出師門,您多年奔波,辛苦得來的丹藥為何要送給他們?”


    陳立秋言罷,林道長眼中有抱憾悲涼一閃而逝,看得出來雖然時隔多年,他對於自己被逐出師門仍然耿耿於懷,“此事與閣皂山無關,你們隻需將丹藥送給羅順子道長便可。”


    “怎麽無關?”陳立秋急切說道,“住持位高權重,乃僅次於掌門的二把手,此人與您同輩,無疑就是繼任掌門的人選,他若有心維護,閣皂山絕不會將您逐出師門。”


    眼見林道長麵露悲傷,李中庸知道逐出師門幾個字眼兒再次傷到了他,便皺眉轉頭,沉聲嗬斥,“老三,不要插嘴,聽師父說!”


    此時最重長幼尊卑,陳立秋挨了訓斥,亦不曾還口,隻是長長歎氣,垂眉低頭。


    林道長抬手自左側袖管中取出一封信箋,沉吟過後遞向長生,“屆時將這封書信交給羅順子道長,他會引薦你們拜師入門。”


    長生沒接那封書信,而是轉頭看向了李中庸,在他看來傳遞書信這種事情應該由大師兄來做,大師兄渾噩,就應該由二師兄接手,怎麽也輪不到他。


    見長生遲疑,李中庸和陳立秋急忙衝他點頭,示意他接過書信。


    得到二人授意,長生這才雙手接過書信,貼身入懷。


    巴圖魯抬起袖子擦淚,“師父,我這一輩子就您一個師父,我不拜別人。”


    “老大說的是,今生今世我們絕不再拜他人為師。”李中庸正色表態。


    陳立秋三人緊隨其後,凝重嚴肅,表明態度。


    見五人態度異常堅決,林道長甚是焦急,“為師還沒死呢,你們便不聽話了麽?”


    此言一出,林道長自己先愣住了,因為他想到自己生機斷絕,實則已經是死了的。


    林道長想到了,五位徒弟也想到了,場麵瞬時失控,悲聲四起。


    林道長是眾人的主心骨,雖然心中悲傷,卻隻能強行忍住,“罷了,我也不強拗你們,兒大不由娘,你們自行定奪吧。”


    “師父,您這……”


    不等陳立秋說完,林道長抬手便打斷了他的話,轉而衝巴圖魯說道,“老大,你生性淳良,少有雜念,專心習武,假以時日必得大成,眼下幾人之中屬你修為最高,你定要保護師弟師妹周全,尤其是老幺,全無功夫,眼下隻能依仗你們的庇護。”


    巴圖魯雖然渾噩,卻也知道這是師父留給自己的忠告和囑托,落淚點頭,“師父,您放心好了。”


    “你先去破土,自墓前開挖。”林道長說道。


    長生不明白自墓前開挖和自墓後開挖的區別,但巴圖魯想必是懂的,聽林道長這般說,便取了鐵鏟器具先行動手。


    待巴圖魯離開,林道長又看向李中庸,“老二,你老成持重,進退有度,我對你是最放心的,你若無心入道,便早些返鄉,韜光養晦,操持經營,若能多得一些家產,他日你的這些師兄師弟倘若蒙災落難,也能前去尋你討口吃食。”


    “師父。”李中庸哽咽。


    “你且前去幫忙,切記碰到墓石立刻停手,不然便不是起墳而是盜墓,會折損你們的陽壽。”林道長說道。


    李中庸無聲點頭,轉身前去幫忙。


    林道長又看向陳立秋,“老三,你天賦過人,智勇兼得,但你有個致命的短處……”


    陳立秋猜到林道長要說什麽,不等林道長說完便急切表態,“師父,我一定收心斂情,洗心改過。”


    “沒用的,你改不了的,”林道長緩緩搖頭,“性情發乎於天性,你天性如此,若隻是多情也還罷了,但你多情且重情,如此一來勢必為情所累。”


    陳立秋躬身站立,默然不語。


    林道長沉吟過後和聲說道,“為師知道你有不止一位紅顏知己,但聽為師一句勸,世間的好女子豈止千萬,你不可能盡數擁攬入懷,該放手時且放手,不能擁有,不妨成全。”


    “是,師父。”陳立秋低聲應是。


    “你也過去搭把手。”林道長說道。


    陳立秋應聲轉身,前去幫忙。


    林道長隨後又看向了田真弓,“老四,當下大唐內憂外患,日漸勢微,日本忘恩負義,不念大唐援助教化之恩,屢派艦船侵邊犯境,而今朝廷已經開始驅逐日本遣唐使,你留在中土凶多吉少,此事過後你當早些回返日本,莫要自中土多做滯留。”


    聽得林道長言語,田真弓麵露羞愧,低頭不語。


    直到此時長生才知道田真弓是外國人,他雖然自山村長大,卻也曾聽先生說起過日本,日本與登州隔海相望,原來叫倭國,是近些年才改名為日本的。


    “施恩圖報落於下乘,”林道長又道,“為師不求你回報什麽,但願你不要忘恩反噬,傷我族人。”


    見林道長語氣嚴肅,田真弓鄭重跪倒,正色說道,“武田真弓永遠不會忘記師父的教誨,您永遠是我的師父,巴圖魯,李中庸,陳立秋,長生永遠是我的同門,大唐接納遣唐使長達兩百六十年,給了我們莫大的幫助,武田真弓永遠不會忘記。”


    見田真弓鄭重真誠,林道長頗感欣慰,擺手說道,“起來吧,我與老幺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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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真弓伏地跪拜,起身離開。


    長生看著田真弓走遠,在此之前他隻感覺田真弓的名字有些奇怪,此番方才知道她是日本人,真正的名字叫武田真弓。


    “長生,坐到我身邊來。”林道長衝長生招手。


    長生聞言大感惶恐,父子不同席,師徒不同座,此乃古訓,他自然不會逾越,“師父,我站著就好。”


    見他推辭,林道長也沒有強迫他,柔聲開口,“長生,師父把你帶出來卻不曾盡到責任,沒有照顧好你,你怪不怪師父?”


    “不怪,我感激師父。”長生無聲落淚,語出真心。


    “我之前單獨與你說的話,你還記得嗎?”林道長問道。


    長生點頭說道,“記得,您讓我要學會大度寬容,不與無知之人一般見識。也讓我不要自心中積聚怨氣,在別人冒犯之初就予以懲戒。”


    “這個尺度很難拿捏,著實矛盾,為師想想怎麽說你才能了然明白,”林道長沉吟片刻,再度說道,“說的直白一些就是當你寬恕了對方之後,你心中沒有怨氣存留,事後也不會感到後悔,那你就可以寬恕他們。若是你內心深處不想寬恕他們,那就不要勉強自己,他們的所作所為應該受到怎樣的懲罰,你就給予他們怎樣的懲罰。”


    林道長言罷,長生接口說道,“師父,我記住了,我也明白您的意思,您是希望我時刻心存善念,盡量小懲大誡,而不是大開殺戒。”


    “對,”林道長重重點頭,“我既希望你能對世人大度寬容,手下留情,又擔心你會因為對他們手下留情而委屈了自己,天長日久心中積蓄了大量怨氣,最終對他們徹底失望而痛下殺手。”


    “師父,您怎麽總在擔心我,而不擔心大師兄他們?”長生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因為你跟他們不一樣。”林道長說道。


    長生一直在等林道長說出下文,但林道長卻岔開了話題,“他們幾個是否入道由他們自行權衡,但你必須拜師入道,參習經書明辨陰陽,正心修身自縛龍虎。”


    “師父,我不會再拜別人為師。”長生連連搖頭。


    “這是為師的遺願,你若忤逆不從,為師死不瞑目。”林道長正色說道。


    長生心中糾結,躊躇不決。


    “師父,挖到墓石了。”巴圖魯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了過來。


    聽到巴圖魯的呼喊,林道長並未立刻起身,而是直視長生,等他表態。


    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在長生看來再拜別人為師是對師父的背叛,盡管當下弟子拜有多個師父是很常見的事情,但他卻好生排斥,林道長當真是在強人所難。


    “你當真要為師死不瞑目?”林道長沉聲問道。


    長生萬般不願,並不接話。


    林道長歎氣過後出言說道,“為師今生最大的憾事就是被削去道籍,逐出師門。你若入門修道,他日長了修為,身居高位,可以追授為師道籍,並將為師重新收入閣皂山門下。”


    林道長的這番話起了作用,長生緩緩點頭,“師父,我答應你。”


    林道長欣慰點頭,起身向不遠處的陵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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