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寒風滲骨,卻澆不滅人們心中的熱意。在徐福夫婦看來,珊瑚州的開始即便說不上完美,也是心滿意足,早前他們擔憂的種種情形都沒有發生。


    “口糧田全種番薯和苞米,邊角湊一些土芋、萵苣和白菜。大田種麥子,聽說磨好的麥子麵百斤三錢銀,咱們便是灑種,一畝地就得百斤麥子麵,也能得三十兩~~書書網-更新首發~~銀子……”


    “這一季的糧食,各類種子,分攤的耕牛錢,鐵犁,鍋碗瓢盆,衣服,油鹽醬醋,帳篷,都是南洋民貸給的銀子。咱們貸了五十兩,年息一分三厘,三年後是七十兩。三年能每畝地得百斤麥子麵,咱們就能還掉民貸,可還是緊巴巴的,如果這時候就要孩子……”


    徐王氏細細盤算著未來,她跟徐福在生孩子的事情上起了爭執。幼年家中就失地淪為無產佃戶,甚至還被揚州相馬人看過,徐王氏對未來的打算格外保守。徐福現在就想要兒女,她卻覺得最好是三年後再要。在江南被募後,就有郎中講過關於避孕的簡易法門,甚至還推銷過套子,可不管是價錢,還是習慣,他們這些農人都還接受不了。


    “要不我去礦上兼一份工?鍾總司說咱們這些當地人兼工也算整的一份工錢……”


    徐福卻想得要死,他已經三十三歲了,原本在江南時還是老光混,娶到徐王氏也是拜移民珊瑚州所賜。招募的牙人說了,必須是身強體壯的夫妻才能去,同時享受諸多優惠,拿到貸款。而徐王氏這老姑娘本也因湊不齊嫁妝而一直跟著家人佃種為業,為了未來,本隻是相識的男女就成了夫妻。


    但這幾月飄洋過海,夫妻情意卻已濃了。對外徐王氏扮著乖順媳婦,內裏卻是兩人商量著未來之事。


    聽徐福說到礦場,徐王氏頭搖得很堅決:“那鍾老爺身上的味道。就跟之前我們家的佃主老爺一樣,一個不當心,就要被他吃得骨頭都不剩!怎麽也不能沾到他的事。礦場那邊少去湊合!就算幫手也得小心,別把自己搭進去了。咱們老老實實種田,總能種出咱們的家業。”


    徐福不滿地嘀咕道:“能在那礦場搭工,年底不定還能得一份花紅。聽方鏢頭說,這處同礦場可能大賺!”


    徐王氏不解地道:“銅礦哪裏都有,為什麽跑到這天荒地老的地方挖。都還能有大利?”


    再轉了臉色,婦人訓道:“怕就是老爺們說來哄大家的……”


    這問題徐福回答不了,他隻能燦燦道:“人家老爺們灑下大把銀子,湊起這麽多人手。總不是圖著在咱們這些鄉老坎身上賺到銀子吧?”


    之前徐王氏那帳目其實已經算過多次了,之所以顛來倒去地算,還在爭要不要兒女,都源於這帳目太容易算清,以至於過慣了苦日子的夫婦都不敢相信,好日子就這麽來了。


    李順的意外和陸地深處出沒的土人,這事所生的恐懼還不足以扼了他們的信心,隻好不停地究問珊瑚州的未來,以讓自己誠惶誠恐。免得美夢破滅,消受不起。


    十來裏外,礦場的木屋,火盆裏炭火燒著,夜哨值班的人倒沒什麽冷意。珊瑚州要用蒸汽機,自然也隨船運來了煤,說來也是“關聯經濟”。拜珊瑚州所賜,東明州和崇州終於也能用上煤了。當初鍾上位在靖海港,就曾為當地人劈了香木當柴燒的敗家行徑而憤怒不已。


    胡喜也正問到珊瑚州的未來,說銅礦哪裏都有,南洋到處都是,雲貴更有大礦,為什麽在這珊瑚州開銅礦還能得大利?


    方武深沉地道:“這道理你們自是懂不了的,南洋是有銅礦。可都在陸地深處。靖海港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從那種煙瘴老林裏挖礦,再運出來,那工價還不得高到天上去?雲南和貴州確實有大礦,可你知道不?等咱們珊瑚州出了銅,運到黃埔港後的本錢。都比雲貴低兩成!”


    “為什麽?先不說人工,從雲貴運銅到廣州,一半路程都是陸路。可在珊瑚州,除了這十來裏地,剩下的全是海路。煉好的銅從這裏運到港口要費什麽功夫?再上了船,就徑直到了黃埔港卸貨,多方便!別看萬裏海路,運費比雲南的大礦少得多。”


    胡喜聽不太懂,就覺得很有道理,心氣更是足了,笑道:“也就幾位總司有眼光,有膽子,咱們才能跟著沾光啊。”


    說到總司,兩人就想到還臥床不起的李順,心頭微微黯然。聽著外麵的夜風,方武皺眉道:“這地方連夜貓子聲都聽不到,滿是古怪禽獸的瓜噪。”


    此時的夜晚,還是自然統治著珊瑚州,但白晝已被來自另一個半球的人類占據。


    劇烈的轟鳴聲回蕩在這片大地上,山腳下的塵霧直衝天際。火藥炸開了礦口,暴露在外的礦脈就成為礦場的第一批產出。


    華夏以火藥開礦的曆史已有兩百來年,而此時的英華更精於此道,火藥便宜,還能克服人力所不能及的堅固岩脈,同時海外人力稀缺,更成了開礦的不二之選。


    一手一塊高品位的銅礦石,鍾上位就如捧著兩塊金磚,放聲大笑。礦工和鏢師們,以及來這裏看熱鬧的徐福等農人都笑出了聲。十來裏外碼頭處臥床的李順聽到了轟鳴,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從六月到七月,這一個月裏,大家都是笑著忙乎過的。


    挖掉了露出山腳的脈頭,礦場朝山肚子裏深入,而此時在礦場上已堆出數丈高的礦石,隻因為人力不足,才冶煉出了兩三萬斤銅。


    礦場黑煙繚繞,不僅有冶銅爐子,碾礦石的蒸汽機,還有磚窯湊著熱鬧。珊瑚州前景明朗,又有了煤,磚瓦匠也忙活起來,在礦場燒磚搭屋子。遠處農莊正驅牛翻耕田地的農人,都看著遠處的黑煙,心緒也在浮動不已。


    包括徐福在內。都在盤算是不是用已經所剩無幾的貸款額銀買來磚瓦,自己搭屋子,老是睡帳篷,一點也沒有家的感覺。


    “下一船該買些水泥軌道,石碌那樣的鐵軌用不起,可交趾港口那種水泥軌道卻能省不少人力。”


    鍾上位不僅在催促泥瓦匠盡快搭起倉庫和“總督府”,還有心為礦場到港口的運輸作長期盤算,這可有違鍾老爺的秉性。他從來都是望著眼前利的。但想及有了水泥軌道,每年百萬斤乃至更多的銅就能更快地離岸上船,運到國中變成銀票,火熱的前程也讓他開始把這裏當作了自己家鄉一般經營。


    恍惚間。鍾上位有了時光倒流,回到廣東韶州英德老家的感覺。可接著又一哆嗦,趕緊打量左右,沒有賴一品,沒有楊春,也不見劉婆子、關風生、田大由甚至還不是皇帝的李四,這才鬆了口氣,拍著胸脯,散去的笑容重新回到臉上。


    鍾上位這笑容再持續了十來天。終於開始變得僵硬。


    早已過了預定的時間,可王之彥還沒回來,不得不讓鍾上位隱隱生出畏懼。大海無情,如果真是船翻人亡了,那該怎麽辦?不說個人之間的情誼,王之彥連著大人物梁博儔,他要是沒了。珊瑚州的未來還真要出問題。而如果隨船損失了大批人手和物資,那就是生意還沒開張,就已虧掉了老本。


    而李順的情況也不妙,像是有敗血症的跡象,郎中用盡了藥物,還是沒有起色。


    時間就像是珊瑚州外海的海潮,滿是希望的碧藍中多出來一抹陰沉的黑褐色。


    八月二日,這抹黑褐色又猛然添上猩紅的一筆。將鍾上位臉上的笑意盡數抹去。


    礦井深入地下不過十丈,就遭遇了塌方,二十來名礦工被埋在深處。


    “救人!救人——!”


    鍾上位扯著尖嗓子高聲呼喊,這才讓礦場眾人如夢初醒。鍾老爺當然得救人,這些礦工已經熟悉了礦脈,就是未來管理大批礦工的柱頭。少掉一個都是肉痛啊。


    當然,他心中更藏著隱憂,盡管鑲頭信誓旦旦地保證,塌方可能是礦脈驟然改了走向,但鍾老爺熟悉礦業,知道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所謂的“礦脈”,其實就這麽多了……


    不趕緊掘開塌方處,確認礦脈沒斷,他怎麽能安心呢?


    鍾聲急響,這是出了大事,緊急召集的訊號。港口是亂成一團,農莊裏也人心浮動。不到一刻鍾的時間,馬車急馳而來,鏢師胡喜招呼著農人:“礦上塌了,正需要人手,男人都去搭一把!”


    正在給宅地挖溝的徐福二話不說,扛起鋤頭就要走,徐王氏卻拉住了,使勁搖頭:“萬一出了什麽事……”


    徐福跺腳:“礦沒了,咱們還能在這呆著麽?”


    除了少數人如徐王氏那般盤算,大多數人都跟徐福一個念頭,趕著馬車,甚至步行,都朝礦場奔去。


    花了一天多功夫,終於掘通了塌方處,扶出來十個人,抬出來十二具屍體,那一刻,鍾上位的臉色比死者的麵孔都要青黑。


    而當他帶著鑲嵌頭,不計危險地深入礦道深處時,臉上的青黑幾乎要如膿血一般綻裂而出。


    礦脈……沒了……,堅硬的礦石變作了層層沙土,這就是塌方的原因。


    “還沒斷,是夾層礦,再挖下去也許還有礦脈。”


    鑲頭不肯定地道,讓鍾上位已沉冷到底的心髒又拔了出來。


    “總司,怎麽樣?”


    方武也進來了,李順臥床,他就實際代理了李順的工作,對塌方這事的影響自然也看得更透,如果是礦脈斷了,他們這滔天一賭可就徹底敗了。


    “這是夾層礦,再挖下去,後麵……肯定還有大礦脈!”


    鍾上位呆了片刻,u看書 .uukash 猙獰著臉,用絕不容置疑的語氣吐出了這句話,“肯定”二字更是咬著槽牙,從牙縫裏蹦出來的。


    “大家的心氣好像有些不對了……”


    “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怕啥。”


    回到農莊,徐福這麽對媳婦說著,媳婦反而比他篤定得多。


    “老李!?”


    勉強鎮定著精神,同時鎮定著人心的鍾上位也是這盤算,他趕到港口營地想找李順商量,李順卻是高燒不止,已昏迷不醒,鍾上位眼前頓時一片模糊。


    “鍾總司,咱們都指著你了,你可不能倒啊……”


    當鍾上位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被郎中扶著,嘴角和鼻孔邊都是潤潤的,地上還有一小灘血,咦,自己吐血了?


    再聽清楚郎中這話,鍾上位一口氣又沒順上來,指著他?他又該指著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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