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是李肆做的,那小子心也真夠黑……”


    總兵衙門,白道隆懷念地看了一眼自己這破敗的小衙門,匪亂的收尾工作大致結束,他終於可以回韶州城的歡樂窩了。


    這時候他正跟周寧談到鄭齊的事,周寧將之前在金山汛親見李肆整治鄭齊的情況一說,再跟鄭齊死後,段宏時的出現以及李朱綬的動向一拚,自然就得出了結論。李肆是黑手,段宏時是謀主。


    “跟鍾上位完全不同啊,你以後可要多瞅著他一點。”


    鄭齊死了,自是大快人心,可白道隆隱約覺得有些不踏實。


    “那小子可比鍾上位有本事,做事也細致小心,還有後台,這英德的事業,大人應該可以放心。”


    周寧這是肺腑之言,可還有些話他沒出口。在金山汛的時候,他查看過那六個廣州兵的屍體,兩個該是被鳥槍爆了頭,另四個是被一矛兩洞,李肆手下那些練勇,不比施世驃手下的親兵差多少,也不知道背後是有什麽門道。


    這情況他不必說給白道隆,等搞明白了,再想著怎麽從中牟利的好。


    白道隆點頭:“唔,也是沒錯。可惜他年紀太小,還沒官身,否則還能跟他做點大生意。”


    閑扯了一陣,白道隆正要走,門子進來,一臉疑惑地稟報道:“有鳳田村人來出告……”


    門子是周寧的手下,周寧揮手罵道:“你吃撐了麽,這還來報?這是總兵衙門,不是縣衙,幾棍子趕出去!”


    門子眉毛皺得如蚯蚓一般:“他說總戎大人官更大,而且……他要告的是……李肆。”


    之前跟著周寧去金山汛,這門子知道李肆是號人物。白道隆和周寧對視一眼,也是滿腹不解。


    “小人田青,告李肆歃血謀反!”


    十五六歲的少年跪在地上,將一份文書高高捧起,哆嗦著喊了一嗓子,頓時讓白周二人寒意直冒,謀反!?


    “這是他們的盟書,小人是被逼,小人的父親是被蒙蔽。小人……小人不求賞銀,隻求免了小人父親的罪。”


    手臂舉起,腦袋卻快杵到了地上,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草民,別說總兵,就連九品巡檢都會下跪那種。


    白道隆擰眉抽氣,才說這小子靠得住,怎麽是又一個楊春!?


    “準備調兵!”


    他下意識地就當作楊春第二來處置,沉聲發令,想將事態扼殺在萌芽狀態,這話聽在田青耳裏,真有如天籟一般。


    周寧取過盟書,一看就是密密麻麻的紅手印,臉色也陰沉下來,這麽多人按手印,還真是圖謀不軌。


    正要招呼人,門子又進來了,臉色更為詫異:“門外李肆求見……”


    嗯!?


    白道隆周寧眼珠子瞪得有些發痛,才說他造反,這就自縛上門了?


    李肆可悠閑得很,手裏還晃著把扇子就進來了,一點沒來領罪的意思。見到了白道隆和周寧,隻虛虛拱手,神色輕鬆得就像是串門一般。


    已是謀反嫌犯,還見官不跪,如此倨傲,白道隆鼻子差點氣歪了,就要招呼左右把李肆綁了,衣角卻被周寧拉了一下。


    “他手裏是湯大人的扇子,鄭齊的身份確認後,我就一直在奇怪那鄭齊怎麽會多出來這把扇子,看來多半是段老秀才從湯大人那討來的,這李肆……不定是湯大人使喚著去對付那鄭齊的,造反的事,怎麽也沒可能……”


    周寧的耳語讓白道隆一愣,晃眼看去,李肆那扇子上還蓋著紫花大印!他腦子頓時扭結了,是啊,這小子怎麽可能造反?


    “啊……嗬嗬……李肆啊,你來是為何事?”


    白道隆那慈眉善目舒展開,還真隱隱帶了點菩薩氣,他手臂一轉,自然地抹上了自己那油光水滑的禿腦瓢,不管是李肆被告造反,還是見他不跪,似乎沒聽到也沒看見。


    李肆微笑:“我的莊子裏出了內賊,莊人看到他進了白大人的衙門,這是來領人的。”


    這時候他才向田青看去,目光裏沒有一絲怒恨,隻有沉沉的憐憫。


    自打礦場麻風事之後,他再沒對這田青怎麽留心,就當是一般人對待。之前堅持要向劉瑞田青發出邀約,對劉瑞是存心釣魚,對田青則是想著田大由的身份特殊,怎麽也要把他兒子拉進來。這次盟約,劉瑞不入,找機會趕走了事,田青不入也沒什麽,以後隻要繼續呆下去,各項事業都起來了,以後總會入的。


    如今兩人都入了,劉瑞是什麽心思,他就再清楚不過,給過劉瑞機會,卻非要拿命來搏另一場富貴,就別怪李肆要取走這命。


    可沒想到,一餌釣起兩魚,這田青……比劉瑞還能搏呢,這家夥到底是在搏什麽呢?隻是將雲娘之死怪到他頭上?可真是這樣,卻拉著所有村人下水,這田青的心腸……死不足惜啊。


    田青還跪在地上,卻硬著脖子直直和李肆對視,目光裏再沒尋常偶爾撞見他的惶恐和逃避,反而湧動著李肆難以理解的得意,李肆甚至都能聽到田青在對他呼喊,你完蛋了!


    “可是這……”


    白道隆不再言語,這複雜的狀況他還沒理順。周寧舉起盟書,想說這田青手裏可握著你造反的證據呢。


    滿是紅手印的盟書上,一行大字晃過,周寧眼瞳再度擴散。他仔仔細細看了一通盟書,麵目頓時漲得通紅。


    “混……混蛋!”


    周寧猛然一腳踹在田青身上,將他踹得滾葫蘆亂轉,還把白道隆嚇了一哆嗦。


    “拿著保甲約書跑來告人謀反!你當總兵衙門是小兒玩沙的地方!?”


    周寧咆哮起來,白道隆差點被口水嗆住,這是什麽破事!?


    “叉出去……不,綁起來!抽個半死再給你!”


    搞明白了情況,白道隆也是氣得打哆嗦,後半句是對李肆說的。自己這總兵衙門雖然破敗,可他好歹也是總兵,這不是把他當傻子玩麽?


    田青如雷轟頂,好一陣才醒過來,保甲約書?


    這時候他直恨自己為什麽沒去上蒙學多認幾個字,居然連那盟書到底寫的是什麽都沒看出來。


    “大人!可他們真的歃血過啊!小人願以性命作保!”


    他掙紮著指向李肆,周寧憎惡地喝道:“你的命值什麽?能保什麽?”


    眼見這田青被綁了起來要抽鞭子,白道隆揮手:“等等……”


    他指向還在一邊像個沒事人笑著的李肆。


    “你說,他們真的歃血過?”


    周寧一怔,臉色也緩了下來,他已經明白了白道隆的心意,這可不正是擺布那李肆的好機會麽?


    歃血為盟可跟真正的舉旗反朝廷有區別,關鍵得看約的是什麽。而歃血按謀反論罪,不過是法令而已,具體怎麽操作,還得看執法者的手腕。用這無物證的歃血為盟致李肆於死地,既費力又不合算,根本就是白癡行徑。白道隆想的不過是把這事當把柄,能將李肆搓圓捏扁,當之前的狗腿子鍾上位一般使喚。


    田青正要開口,李肆嗯咳一聲,“是真的。”


    合上扇子,插回腰間,他對白道隆說道:“跟村人歃血,是為的互助發財。我還想跟白總戎周參戎來歃血一場呢,不然之前鍾上位那些生意,我可不放心接手。”


    白周二人隻覺心跳紊亂,這李肆的攪事之能真是出人意料,這話到底是真心,還是什麽威脅,他們的腦子都已經不大轉得過來。


    “哈哈……”


    楞了好一會,白道隆又笑了起來。


    “那就不必了,咱們都是信得過的,之前造炮剿匪,還多虧了你呀,以後……”


    白周二人很快就清醒了,拿歃血為盟這事來整治的隻是草民,關他們這些“大人”何事?既然李肆也是局內人,怎可能拿這事來拿捏人家?到時候李肆破罐子破摔,連蘿卜帶泥,還不定根會拉到京裏哪位大人物的門下。


    “總戎過獎,今後還得總戎多照顧了。”


    李肆也是笑意吟吟,這是他正式接起鍾上位在白道隆這的事業了,隻不過雙方的位置跟以前有了不同。以前是主子和狗腿子的關係,而現在卻隻是合作夥伴而已。


    兩人相視而笑,根本沒把一邊的田青放在眼裏,而那田青已是驚得魂魄難聚,絕難相信李肆居然連總兵都能勾結上。


    “這小子你可得處置好啊,以後小心些,做事不料理好手下人怎麽行?”


    白道隆板著臉,苦口婆心地教育著李肆,李肆很配合地虛心受教,田青看在眼裏,隻覺往日那清白分明的世界全然崩碎。


    “好險……”


    回李莊的路上,賈昊恨恨地盯著田青,一個勁地後怕。幸好李肆之前安排人在縣衙和總兵衙門盯梢,見到田青進了總兵衙門,李肆差不多前後腳就到。


    “有什麽險的?不管是白道隆和李朱綬,現在都把我當一路人,他們可絕不相信我會造反,再加上這家夥手裏的……證據,他們想在這事上作文章?沒可能的……”


    李肆一邊說著一邊心想,自己現在雖然還沒功名沒官身,卻已經不是普通的草民了。


    所謂的歃血盟書根本不存在,當時大家是在保甲約書上按手印,原本想的是準備對付不識字的劉瑞,或者是其他可能的隱患。凡是識字的,他和五個司董都集體評估過可靠度,認為能靠得住。


    可沒想到,真正拿到這約書去出告的,居然是同樣不識字的田青。之前跟這小子的恩怨糾結,到現在終於走到了終點。


    看看僵著脖子,還沒從震驚和迷亂中清醒過來的田青,李肆搖頭,這可真是意外,就不知道是收獲還是損失了。


    不過整件事情,既讓盟約真染了血,又讓司衛進行了一場融入汛兵的實戰演習,還跟白道隆正式擺正了雙方位置,這可真是拔蘿卜拔出了一串兔子,很符合他一直以來的做事原則。


    “你是在恨我害了雲娘!?”


    等田青魂魄歸位,李肆隻問了田青這一個問題。


    “我恨你,是因為你會禍害所有人!”


    田青心如死灰,就隻怨毒地盯著李肆,似乎想用目光燒穿李肆的心口。


    “哦……這樣啊,如果都跟你一樣,我不介意全禍害掉。”


    李肆淡淡地說著,對這田青,他可沒什麽感情波動,眼下這事,他在意的隻是田大由。


    “為什麽!?”


    當田大由知道這消息後,兩眼頓時失去了焦距。


    “如果不是四哥兒強橫,直衝進總兵衙門,咱們整個莊子可都要遭罪了。”


    關鳳生是來安慰他的,這麽說有些奇怪,但他的現身,卻意味著那件難以回避的事情,田大由必須表態。


    “為什麽……這個孽畜!”


    田大由心神碎散,淚水滾滾而下,既是恨,又是痛。


    “田叔,事情會在山上辦,你就別去了。至於今後……我就是田叔的幹兒子。田叔你要娶婆姨,我操辦一切,你若是不想,我的一個兒子會隨田姓。”


    李肆平靜地說著,故作姿態,引田大由自己說出大義滅親的話,那是極端的虛偽,他不屑為之,就直接作出了宣告,這是領袖應該承擔的責任。但田大由是他的核心幫襯,他必須盡自己所能來補償,法歸法,人情歸人情,這也算是華夏傳統吧。


    田大由無力地張嘴,目光裏還帶著點祈企,似乎有萬鈞重的話正壓在心底,這時林何鄔等人都來了,眾人既是關切,又是忐忑地看著他。這些目光將田大由墜入深淵的心托了起來,卻又像一張大網,纏得他再難掙脫,也再難開口。


    “他和雲娘一樣,都是自己的命……”


    關鳳生悠悠說著,結成盟約的,不僅是血,還有人命,關鳳生自己都有泄露了機密,把命賠給李肆和大家的覺悟,更別說這兩人是主動去找官府投告。他也相信田大由有這覺悟,所以才隻安慰,而不勸解。


    “下輩子,別再投胎做男人了……你擔不起……”


    田大由見了兒子最後一麵,也隻留下這麽一句話,田青卻是說不出話來。等田大由轉身,他才嘶聲叫著:“我是想救你啊,爹!你瘋魔了!你和大家都被李肆瘋魔住了!”


    田大由閉眼,眼眉揉得溝壑叢生,“青兒……真瘋魔的,是你啊……”


    睜開眼,田大由看向藍天,悲愴地自語著:“在你六歲的時候,你爺爺遭官差打殘,熬了半月後死去,你嚇得半年沒能說話,從那時起你就瘋魔了,我的兒子……早就死了。”


    片刻後,田大由平靜下來,眼瞳裏升起堅決:“四哥兒,給他一個痛快,我就不去了,燧發機的設計正到緊要關頭。”


    在眾人的注視中,田大由穩穩踏步而去。


    “田叔,是我故意的,是我故意釣劉瑞田青這種人出來的,你心中還有恨意的話,我全盤接著。”


    李肆看著他的背影,心中轉著悠悠話語。


    “但是我不會說抱歉,我隻會說遺憾,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視線轉開,正見著一對母子,依偎著朝碼頭看來,劉瑞和田青被五花大綁丟在船上,正要去他們該去的地方。


    “長大了別學你爹……”


    “鬼才要學他!我要學狗子哥石頭哥他們!”


    母親帶淚的淒語和少年還未完全懂事的稚聲依稀飄了過來,李肆輕聲歎息。


    金礦的營地裏,百多人聚在一起,瞧著遠處樹上綁著的兩個人,現場一片沉寂,隻有呼呼的風聲。


    “老天有眼,老天也有耳!”


    李肆的聲音驟然響起。


    “他聽得見你們的祈禱,uu看書.uukanshu 聽得見你們想要過上好日子的祈禱,所以我來了……”


    “他也聽得見你們的誓言,聽得見你們和我定下的盟約,所以我們在這裏……”


    “老天也有手!”


    李肆環視著那百多人神色各異的麵孔,話音並不高昂,卻牽得那些麵孔上的不同漸漸消散。


    “他讓我來守這誓言,我將為這誓言流血,而我的手,也將染滿違誓者的血!”


    隨著他的話語,所有人臉上都化作了同一個表情,那是一股力量在心中溢滿,然後流轉在麵目上,那是凜然、敬畏,還有期待的混合。


    “行刑!”


    李肆手臂揮下,一排早已站定的司衛在號令聲中舉起火槍。


    蓬蓬蓬……


    排槍聲擊碎了山巒的寧靜,宛如夏日的鳴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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