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二天下課的時候, 奈奈子也沒有在教學樓看見來接她的果戈裏。


    雖然說?“果戈裏帶老婆出現?在家?裏”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奈奈子不太想看見“果戈裏的老婆”,但她還是?想要果戈裏先回來的。


    周二的課要少一些, 書包也不重?,沒見到果戈裏毛茸茸的腦袋出現?在教學樓下, 奈奈子十?分“自?食其力”地又自?己乘電車回了橫濱。


    吸取了前一天的“教訓”, 今天下課鈴剛響, 奈奈子就收拾書包趕緊跑了, 黑板上的筆記全都用手機哢嚓哢嚓拍了下來,準備回家?之後再慢慢補。昨天那個?想要和她一起走的男生, 今天好像又想要叫住她說?些什麽, 但是?奈奈子跑下階梯教室的台階,混在下課離開?教室的同學間就直接溜走了。


    她回到橫濱的時候才剛剛午後,是?工作日裏街上行人最少的時候。街頭?的交通信號燈從紅色切換成了綠色, 奈奈子晃晃蕩蕩著過了馬路, 在紅磚寫字樓下停住了腳步, 左右看看, 沒有直接走進寫字樓的入口,而是?拐了個?彎, 進了一樓的咖啡廳。


    厚重?的玻璃門被推開?,風鈴發出了清脆悅耳的碰撞聲, 店裏流淌著悠揚婉轉的鋼琴曲, 明亮的燈光灑落。


    咖啡廳坐了零星的幾桌客人,拿著托盤的西格瑪低聲和一桌客人說?著話, 露西坐在支起的工具梯上,正在給牆上的掛鍾換電池,奈奈子小心地又把沉重?的玻璃門給慢慢地合上了, 聽著懸在門沿上的風鈴安靜了下來,這才背著書包轉過了身,想要繼續朝著店裏走。


    但她才走出了一步,就又短暫地停下了腳步。


    她的視線經過吧台上擺著的那台老式留聲機,還有被精心擺放起來的咖啡杯和茶盅,最後看見了坐在吧台最裏側的那個?背影。


    簡單的白?襯衫和黑色長褲,整齊編成一束的三股辮垂在身後,辮尾係著紅色的絨球,銀白?色的發絲在燈光下像是?流淌著牛奶,似乎是?在端著茶,撐起了手臂,微微垂下了頭?。


    奈奈子下意識地就抬腿跑了過去,踩過鋪著木板的地麵,隻是?兩三米遠的距離,沒跑兩步就到了坐在吧台裏側人影的身後,伸出了手想要拽那條漂亮的小辮子。


    抬起的手指差一點點就要碰到毛絨絨的銀白?發絲,站穩了的奈奈子卻又突然停下了動作,頓在原地不動了。


    【……不是?果果裏。】


    看著眼前那和果戈裏幾乎完全一樣,但卻有點不同的身形,奈奈子慢慢地把手收了回去,揣進了自?己的口袋裏。


    就算是?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也是?有著某種微妙的區別的,奈奈子認出來了麵前坐著的人不是?果戈裏,也想到了如果這個?人不是?果戈裏的話,那又會是?誰。


    她想要往後退開?,但吧台前坐著的人卻已經注意到了身後的動靜。


    側過身來的男人有著一張和果戈裏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龐,看見了站在身後的奈奈子,他的臉上沒有顯示出半點意外的神色,金色的眼眸彎彎,動作自?然地舉起了手裏的白?色陶杯,語氣輕盈地和奈奈子打了個?招呼。


    “Дo6pыn | дehь , дeвyшka.”


    (下午好,姑娘。)


    是?那個?很奇怪的、奈奈子不認識的“果戈裏”。


    聽不懂他說?的話,奈奈子把腦袋仰起來了一點,像是?蒙著層灰霧般寂靜的漆黑眼瞳眨也沒眨,安靜地盯著這個?“果戈裏”看了兩秒,就挪開?了自?己的目光,一句話也不說?,自?顧自?地背著書包,繞開?他,和他隔了兩個?座位,爬上了吧台邊的一張高腳椅。


    高腳椅對她來說?還是?有點難坐,其實也沒有很高,但細細的椅腳總讓奈奈子覺得很容易碰倒,她總是?要很小心地扶著吧台,再撐著椅麵,踩著地麵跳一小下,慢騰騰地挪一挪屁股,才能安安穩穩地坐上椅子。


    把書包放在了旁邊的另一張高腳椅上,奈奈子和吧台裏的店長大?叔要了一杯橙汁,又找侍者?阿姨點了一份冰淇淋牛角麵包,就啪唧一下,幾乎是?半個?身子都趴在了吧台上,晃著兩條小短腿,開?始等吃的。


    她不喜歡旁邊的這個?“果戈裏”,也不想和對方說?話,但是?喝著茶的“果戈裏”卻很“自?來熟”地和她搭話了。


    “感覺怎麽樣?”眼瞼上帶著一道細細傷痕的男人很輕地吹了一口手裏捧著的焙茶,動作和神情?都顯得怡然自?得,仿佛是?在享受著下午茶的寧靜愜意。熱茶的香氣即使隔著兩張椅子,也依然悠悠地飄到了奈奈子的這一邊。


    “……?”沒頭?沒尾的問話,奈奈子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麽,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說?話。


    用耷拉著馬尾辮的後腦勺對著青年,奈奈子一動不動地趴在吧台上癱了一會兒,沒有聽見身後或是?哪裏有人應聲,她才慢吞吞地抬起了腦袋,然後啪唧一下,換了半邊臉貼在漆成紅木色的吧台上,把腦袋轉了個?方向繼續趴著,黑漆漆的眼睛轉動了一點,眼眸抬了起來,無聲地盯著果戈裏看。


    “果戈裏”放下了手裏的陶杯,從麵前擺著的碟子裏撿起了一顆圓咕嚕的炸芝麻團,丟進了口中,繼而撐著腦袋,側過了臉,吐字因為口中咬著的芝麻團而變得有些黏糊。


    “……沒有‘果戈裏’的生活。”他的語氣帶著意味不明的笑意,但卻讓人感覺不到“愉悅”或是?“溫柔”的意味,隻像是?張白?紙一樣淺而薄。


    奈奈子的臉上是?安靜的表情?,看不出半分情?緒,注視著他的眼睛很慢地眨了眨,好像是?一個?倒在了桌麵上的不倒翁。


    她不知道為什麽邊上的男人要問她這樣的問題。


    今天也才是?果戈裏不見的第三天而已,雖然說?想要果戈裏快一點回來,但奈奈子其實也沒有覺得有怎麽樣。亂步有時候出差一個?星期都不在家?,奈奈子也照樣能夠正常地做自?己的事情?,現?在是?果戈裏不在家?裏,她有一點不習慣,卻也沒有很不習慣。


    她本來就不是?一定要依賴人的性格,自?己搭電車回家?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沒有人來接自?己下課也可以。


    不是?很想和這個?“果戈裏”說?話,所以奈奈子想了一下,隻是?用很簡短的句子回答了他:“就是?,這樣。”


    就是?現?在的這個?樣子。


    “果戈裏”用食指戳著碟子裏的一顆炸芝麻團,讓圓滾滾的金黃團子在白?色的瓷碟裏滾過來又滾過去,聽見了奈奈子的回答,他臉上的表情?在“若有所思”上停留了兩秒,最後還是?露出了一個?從眉目間雕刻出來般的微笑。


    “那可真是?個?好消息。”他語調悠哉地吐出了這麽一句話。


    “……為什麽、是?、好消息?”奈奈子聽不懂他的話,小聲地問道,趴在吧台上貼著臉頰,張開?嘴巴的動作有點別扭,於是?吐字就像是?個?小孩般停頓清晰。


    “為什麽不是?個?‘好消息’呢?”男人端起了茶,隨意而從容地說?道,“既然是?‘這樣’的話,那麽即使以後也沒有了‘果戈裏’,那也不會因為不習慣而睡不著覺了。失去了卻也不會覺得難過,也不會因為想念而輾轉反側——這難道不是?個?‘好消息’嗎?……人類總是?容易沉浸於過去,能夠輕易地‘過去’的囚籠間跳出,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美妙無比的事嗎?”


    奈奈子:……並不覺得。


    她覺得青年說?的話很不對勁,說?的就好像果戈裏已經、或者?是?馬上就要掛了一樣,反正就是?“果戈裏不見了”這件事的狀態,好像從奈奈子以為的“暫時”,直接biu的一下就變成了“永久”——如果是?這樣的話,奈奈子一點都不覺得這是?個?好消息。


    她以為果戈裏應該過幾天就會回來了,這個?“幾天”可能是?三五天,也可能是?一兩個?星期,但就像是?亂步昨天和她說?的那樣,反正果戈裏“總會回來的”,她隻要當做是?果戈裏“出遠門”了就好。


    但是?這個?“果戈裏”卻說?著這樣那樣的話,一副果戈裏回不來了的樣子。


    奈奈子不喜歡這個?“果戈裏”。


    “……你把果果裏弄不見了嗎。”她聲音很輕地小聲問道,漆黑的眼瞳一絲也沒有顫動,隻安靜地注視著坐在高腳椅上的白?發青年。


    青年的袖口挽起,露出的一截手臂顯出幹練精瘦的肌肉,線條明晰,比奈奈子認識的果戈裏要顯得更加富有力量。他動作閑適隨意地坐在高腳椅上,看起來好像和果戈裏是?相似的身形,但卻明顯更具壓迫感,這樣的差別對於纖弱矮小的奈奈子而言更加明顯,是?比起“少年”更接近於“男人”的身形。


    有些像是?國木田或是?社長,但他們都是?奈奈子熟悉的人,奈奈子站在他們的身邊時,並不會產生下意識停下腳步的想法。


    奈奈子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表述自?己的想法,“藏起來”或者?是?別的什麽……她隻是?覺得,果戈裏不見了,和他應該是?有著什麽關係的,或者?說?,如果這個?“果戈裏”不見了,那麽她認識的“果果裏”可能也就會回來了。


    “哎呀呀~”眼前的男人誇張地拉長了調子,語氣顯得很是?為難,但臉上的微笑卻沒有分毫的變化,無端地給人一種大?理石般幹淨卻又堅硬的感覺。


    “為什麽要這麽說?呢?”這個?“果戈裏”說?道,“聽起來就好像我是?綁架了什麽人的誘拐犯一樣,真是?讓人傷心——我可是?個?履曆清白?的好公民噢?不管是?在這個?世?界上的哪個?執法機關都沒有過任何案底、完完全全一清二白?的守法公民噢?像是?誘拐小孩這種事,我怎麽會做呢?那可是?罪犯們才會幹的事情?呀。”


    他的話語和神色都顯露出了好似被冤枉的“委曲求全”,好像奈奈子的這一句話讓他很是?傷心一般,但是?奈奈子不為所動得仿佛是?塊石頭?,對於男人的話完全就是?左耳進右耳出,絲毫也沒有動搖自?己的立場。


    “你和果果裏長得有點……長得一樣。”她說?道,本來是?想說?“有點一樣”的,但說?到一半,還是?決定“實事求是?”地改口了,“然後果果裏不見了。……你把果果裏弄不見了。”


    她的話很跳躍,像是?破碎的紙片,讓人不能順暢地理解其中的邏輯。青年纖長的眼睫半垂了下來,像是?蝴蝶收斂薄翅,目光落在了手中捧著的焙茶中,握住杯沿的指腹無意識般地摩挲著白?色的陶杯,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著一隻鳥兒。


    “……世?界上沒有兩隻一樣的鳥兒。”他低聲說?道,低沉的嗓音幾乎融進了店內流淌著的鋼琴聲中,“但——、既然我是?果戈裏,那麽我和‘果戈裏’長得一樣,那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男人偏過了五官輪廓分明的麵容,眼底含著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像是?冬日裏沒有溫度的陽光,明亮卻並不溫暖。


    “這又有什麽不對呢?”


    他問道,眼神落在奈奈子沒有表情?的小臉上,仿佛在等著她說?出什麽話。


    但是?奈奈子抿了抿嘴巴,臉頰貼在紅木色的吧台上,壓得有些扁扁的,深黑色的眼睛眨了眨,卻又不說?話了,隻轉動了瞳孔,看向了男人的身後。


    西格瑪端著她的冰淇淋牛角麵包過來了。淋了粘稠巧克力醬的牛角麵包,裹著香甜的冰淇淋,光是?看外表就讓人覺得“熱量爆炸”。


    把裝著牛角麵包的蛋糕碟擺在了奈奈子的麵前,西格瑪在動作間分了些目光給邊上舉止從容優雅的男人,露出了微妙的、仿佛有些“一言難盡”的複雜眼神,但他還是?在幫奈奈子擺好了餐叉和紙巾後,就收起了托盤,一句話也沒說?就退開?了。


    趴在吧台上的奈奈子慢吞吞地爬了起來,用叉子戳著麵包,把牛角形狀的麵包分成七零八落的了,才開?始一口一塊地往嘴巴裏塞。


    她吃完了麵包,又一口氣把剩下的橙汁也喝完了,這才扶著吧台,和坐上來的時候一樣,小心地跳下了高腳椅,把書包背回了背上,準備回樓上的偵探社去了。


    “我回去了。”她說?道。


    “果戈裏”舉起手裏已經涼了的焙茶和她告別:“再見,小姑娘。”


    他沒有追問奈奈子要一個?回答,但是?奈奈子並沒有立刻就走開?,而是?抬起了臉,看著依然坐在高腳椅上的男人:“你不會回去了嗎?”


    “?”男人端起陶杯的動作微微一怔。


    奈奈子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沒有起伏的語調讓人能將她說?的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你不會回去了嗎?”


    “回哪兒去?”


    “回你自?己家?裏去。”


    像是?聽到了什麽有意思的話,眼眸淺金的青年輕笑了一聲,手中的茶杯落回了吧台上,他說?道:“鳥は巣に戻らない(鳥不回巢)。”


    飛出巢的鳥兒不會回頭?,再次困於過去的囚籠。


    奈奈子並不能很明確地理解他的這句,聽起來像是?在表達“不回去”的意思,但她還是?刨根問底地繼續道:“那你回去嗎?”


    “當然。”“果戈裏”垂眼笑了,“我不會回家?去,但我會回去——回到是?‘去處’而不是?“來處”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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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拗口的一句話,但得到了一個?明確的答案,奈奈子也不是?很在意別的那些話了。


    她想要背著書包走人,但才邁出了一步,就又想起來了一件事,停下了腳步,回頭?又看向了這個?和果戈裏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麵容卻更成熟些的白?發青年。


    她突兀地對青年問道:“你有沒有老婆?”


    “?”不知道話題是?怎麽跳到這裏來,但“果戈裏”還是?大?方地說?了真話,“沒有喲。”


    奈奈子放心了。


    近幾年裏她應該都不用把果果裏趕出家?門了。


    但是?不管怎麽樣,“趕出家?門”的前提也得是?果戈裏先回來才行。奈奈子不看這個?她不喜歡的“果戈裏”了,背著書包出了咖啡廳,花壇邊曬太陽的三花貓看見了她,懶洋洋地“喵”了一聲,就又臥了回去。


    奈奈子回到了偵探社。接待室裏,亂步正躺在沙發上,手裏拿著一本雜誌,用上頭?的填字遊戲打發時間。


    “爸爸。”奈奈子在辦公區和接待室的門口來回徘徊了兩圈,還是?背著書包停在了接待室的門口。


    亂步轉頭?,將視線從手裏的雜誌移到了奈奈子的身上,“唔?”了一聲。


    “果果裏什麽時候回來?”她又問了一遍這個?問題。


    “再過幾天——”亂步拉長了調子,沒什麽幹勁的懶散語氣,“早上出門的時候就說?過了,昨天晚上睡覺前也說?過了,還有前天從超市回來的時候……就算問100遍,要過幾天也還是?要過幾天。”


    “……噢。”


    奈奈子還是?很想知道“過幾天”到底是?要“過幾天”,但亂步這麽說?了,她也隻好老老實實地閉嘴不問了。


    隻要果果裏有回來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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