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在外裴沫蓮是個未出閣的姑娘,也沒生養過,就收養過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和裴淵的四子,劃不上等號——所有人含糊著這其中的關係,以至於外頭人都以為這是兩個人。


    扯掉滿臉胡髭,摘了眼鏡和帽子,慕戎徵現出自己的本來麵目,承認道:“我是裴禦洲,是裴淵的兒子,也是裴沫蓮的兒子——不是養子,是親生兒子。”


    酈南紳先是一怔,跟著是沉默,繼而點頭,一臉頓悟道:“看來傳言是真的,沫蓮和裴淵生了個兒子,出於裴家顏麵的考慮,一直沒有對外公開,即便這一次裴淵正式把你公之於眾,依舊沒把你生母的身份來曆加以公開。”


    是的,在大眾麵前,裴淵沒提過他生母半字——為了母親,也為了他自己,這樣做是明智的。


    “總統先生,我想問您一件事,這裏為什麽會有我母親的照片。”


    慕戎徵轉了話題,眼下,這是他最想知道的。


    酈南紳的注意力這才被拉到了這些照片上,那清風明月一般的眉眸,一下變得極為柔和,回答極為的言簡意賅:“你媽裴沫蓮,她是我初戀情人。”


    其實慕戎徵已經猜到了,隻是在親耳聽到這個回答時,心裏還是暗暗驚了驚。


    小姨不是說,母親愛的是父親裴淵嗎?


    如果她情有他屬,怎麽還和父親好上,生下了他?


    難道他是父親當權之後,對母親胡來才懷上的?


    一時他心思洶湧。


    酈南紳沒留心他的情緒變化,一徑沉溺在個人情緒當中:


    “這些照片全是我二十二年前給她拍的,你母親是我見過的最幹淨的女生——她的笑聲,比銀鈴還要好聽,她笑起來,可以讓全世界變成她的陪襯……


    “我和你家三叔裴勇是同學,曾經以同學的身份去過南江,並在裴家住過幾天,那個時候,你母親十三四歲歲,是我見過最歡快、活潑的女孩子。


    “二十二年前,沫蓮隨父述職,去餘煙家玩,我母親是財政部長安卓的小女兒,安家和餘家世代交好。沫蓮去餘家玩時,我正好在那裏,再次遇見了你母親——再見傾心,定情,那時,我唯一的心願是,快點大學畢業,快點把我心愛的姑娘娶回家。”


    最後一句話,再度讓慕戎徵驚了一下:什麽呀,兩個人關係好到竟然要談婚論嫁了?想那時,母親不過十七八歲……


    他不由得深深睇起這個人。


    酈南紳是一個優雅紳士,長得俊氣溫潤,不似其兄長剛硬犀利。


    前總統酈南鑫是個當兵出身的,殺伐果斷,雷厲風行,是個厲害的狠角色,可惜身不逢時,在他當政時,他所領導的這個國家太過腐朽,加上南江和北江各據勢力已然定型,在推行新政時失利,內鬥又不斷,最後貌合神離的南江和北江就此自立,前財政部長轉投南江,分走了東原一半的財力,紛亂的形勢,導致他在複雜的時局中慘遭橫禍,死於非命。如果前總統可以經營到如今,其成就一定比現任總統要大的多。


    而現總統酈南紳,在就任總統前一直在讀書,他是一個拿了美國研究生學曆的總統,身上全是學生式的斯文氣,能當上總統全是他那個厲害的母親在背後操縱。


    然,也就因為他母親太過強勢,這些年一直把持著東原,把酈南紳架空了,東原才越來越不成氣候,另外就是,紅樓勢力坐大,他們內鬥不休,酈南紳這個總統,在南江做得並不怎麽舒心。


    父親裴淵想要實現三地聯合共治,雖然三方首領都有這個意願,可是真正實施起來,很難很難的——東原,酈南紳那邊,想要讓他們內部一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酈老夫人那頭,可不是好唬弄的。


    當然,這些全是表麵上的文章——世上很多事,表現是看不得的——政客們都善於偽裝。


    “是嗎?我怎麽沒聽我母親說過,她有過你這樣一個高不可攀的情人。連照片都沒見過……”


    的確沒見過,他手上那張照片,是殘缺的。


    “是我沒用。”


    酈南紳的眼睛忽然就紅了,伸手貼向某張照片,輕輕地撫著照片中那漂亮姑娘的臉蛋,輕歎聲情難自控地溢出:“本來說好的一起出國讀書,結果我被管製送出了國,阿勇因為想幫我們,死了……那是她的親哥哥,我害她失了親哥哥……”


    親舅舅裴勇的確是22年前死的,死在了平津,當時平津給的說法是,遭了搶劫——裴家也是從那時起,和酈家離了心,沒過多久,南江獨立,外祖父毅然和東原劃清了界限。


    原來這當中竟有這麽一番原因,怪不得母親後來沒留這個人的照片,唯一的一張也是被撕了頭的,而且還小心翼翼藏了起來。


    屋內一陣安靜。


    兩個人各有神思。


    好一會兒,酈南紳回過了神,“她想來是恨極了我,才讓裴淵趁虛而入……可偏偏裴淵得了你母親卻不珍惜,讓她白白擔了那不清不楚的虛名,最後還死得那麽慘,裴禦洲,我酈南紳這一生,錯過了你母親,是我此生最後悔的事。裴淵沒能保護好你母親,令我永世再不能見她麵懺悔,更讓我悔恨交加。”


    慕戎徵一時竟不知要接什麽話,眼前這個人,看樣子對他母親當真用情極深。


    “對了,你這一次,單槍匹馬跑來東原,這是想做什麽?就是想來探查我和你母親關係的?”


    酈南紳收了收心神,詢問道。


    “有幾件事,我想弄個清楚明白。還請酈總統可以告知。”


    能遇上酈總統是慕戎徵的意外收獲,他嚐試著想從這個人身上得到更多有價值的東西。


    “東原和南江雖然在談共治,但是在很多方麵,我們意見相左,我覺得我們能在私下相談的並不多……”


    不管怎樣,這個酈南紳到底是東原名義上的主子,這些年總統也不是白當的,雖說,他和裴沫蓮關係親密,可他不會因為私情而把東原的利益白白葬送了——說到底,a國原是酈家的統治著,是時代變革讓酈家沒了說話權,但是這不代表酈家不想拿回掌控全局的主動權,身為酈家人,想來也無時無刻惦記得中興國家,所以啊,他說話時的語氣,立刻變得謹慎起來。


    “我今天隻談私事,不說公事。”


    慕戎徵也沒有和他談公事的意思。


    “私事?有關你母親的?”


    他們之間好像也隻有這件事可以談的。


    室內有一對小沙發,那是酈南紳閑來無事來此小憩時最喜歡坐的地方。現在,他坐了過去,同時示意慕戎徵坐。


    “對,我想知道十六年前,你有見過我母親嗎?”


    坐下去時,慕戎徵觀察著他的情緒波動。


    “的確見過一回。”


    慕戎徵的眼皮跳了跳:“她來瑞都就是為了見你嗎?”


    “不是。”


    酈南紳的目光幽了幽。


    慕戎徵頗感意外:“那她來做什麽?”


    酈南紳沉默了一下,歎氣:“為了刺殺。”


    “刺殺?”


    這讓他又一驚,“刺殺你?”


    “不是。”


    “那刺殺誰?”


    “我母親。”酈南紳捏了捏眉心,“那次,她利用我接近我母親,想殺死她,為裴勇報仇。結果沒成功,後來遭了追捕。那幾天正好是我準備結婚的前一周,婚訊剛公布沒多久,她就來了,我很高興,甚至想隻要她願意,我可以不顧一切和她遠走天涯。可她不是為我而來。她是為了複仇而來。我被她利用了,傷了我母親。即便如此,我還是在暗中請求我大哥不要去追捕。我大哥很愛護我,真的沒派人出去。但是,我媽的人還是在暗中對她進行了追殺。”


    所以,那次,父親裴淵跑去南江是為了救母親,所以一起遇上了蔚武夫妻。


    “你給過我母親一對鳳凰墜子是不是?”


    “是。”酈南紳點頭,“那是我從大哥的寶庫中悄悄拿的。也是沫蓮向我要的。我去尋了來,就給了。”


    “她要你就給?”


    “對。”


    嗬嗬,這個人還真大方?


    “有問過她要這個幹什麽嗎?”


    酈南紳自嘲一笑,“那時我並不知道她要來幹什麽,但是,後來我知道了。她是來給你父親要回屬於你們慕家的東西的……不過,這也該,本來那墜子就是慕家的。”


    這麽一件事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父親為什麽要瞞起這件事呢?


    “能給一張我母親的照片嗎?我身邊的照片——她從沒有笑得這麽開心過。”


    慕戎徵從中取了一張睡在葵花邊的照片。


    “就要這張。”


    酈南紳笑了笑,“我本以為你會把這些照片全都要回去。”


    “總統先生是有家世的人,把我母親的照片留在這裏的確不合適……如果您能全部給,那是最好不過的事,但是,我想您肯定不會給。而且您敢在這裏擺放著,想來您有應對的法子。君子不奪人所愛。雖然她是我母親,但是每個人自有他紀念人的權力……”


    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換作是他,愛而不得,又無法忘懷,若有愛人的照片,也會如此做:以解思念之情。


    “以前聽說裴家老四性格孤僻、不近人情,現在看來並不是,你是一個很懂感情的人。和你母親一樣……”


    也許是愛烏及烏吧,酈南紳對這個年輕人有一個說不出來的喜歡。


    “可見傳來之言,很多是不能信的。總統先生,我也聽說外頭傳言說您優柔寡斷,凡事不能自主,以至於放任紅樓年複一年坐大,卻對其束手無策。也許這些都不能信。前總統是個有野心有能力的人,您其實也有野心,隻是您不喜歡表現出來……”


    這句評價令酈南紳目光一閃,“哦,何以見得?”


    慕戎徵一步一步往後退,退到一張小照片邊上,指著那照片說,“這張照片,是我們整個a國的版圖,這是手工繪製的,上麵沒有區域分界線,隻有州府分界線,整張版圖上,隻標明了一個都城。其他都沒標識,這說明,您從來沒認同過其他兩地的獨立,更說明您心裏有一個誌向,就是想在有生之年,一統a國。”


    “不管是南江還是北江,本來同屬一個國家,在我心裏,至始至終覺得平津才是國都,我是酈家人,這麽畫版圖,最正常不過。”


    酈南紳不覺得這張照片有什麽不妥。


    “我聽說了,您的手暗中在把控紅樓。紅樓名聲很難聽,其中一大半還涉賭涉黃——但是,有朝一日,您要是把紅樓控製住了,東原就是您說了算。隻是把紅樓洗白,整肅清理,血洗重組,卻是一件千難萬難的事……您要是真的在這麽做,隻能說明,您的野心比前總統還要大……您撒下的網,應是天羅地網——所以我承認剛剛您說的話,傳來的話,的的確確是不能隨便輕信的。”


    生活當中,有些看上去像軟腳蟹,其實他隻是幼年大白鯊,一旦長成,就會稱雄稱霸;有些看上很彪悍,其實就是一個繡花枕頭,還有一些,就是實打實的厲害。


    這個酈南紳就是前者。


    瞧瞧啊,那眼珠子暗暗閃爍時,看上去有多奸詐,隻是他喜歡深藏,很信看出來,所以,東原內部現在到底是怎麽一個情況,還真是不太好說。


    “我突然覺得,南江真正厲害的人,不是裴淵,未來你才是那個難纏的狠角色。你們父子齊心,野心可大著呢!”


    三言兩語,酈南紳對南江也有了一個全新的看法。


    “我沒多大野心,隻盼望三地歸一,國家興盛。這也是我母親的心願。母親在世時曾說過,國家分裂,政黨暗鬥,百姓最苦,他希望天下一心,國民皆能安居樂業,婚姻可自主,戀愛得自由……這也是我的心願。”


    聞言,酈南紳不覺微徵收了收神色,臉上閃過複雜之色,無他,這話,其實是他說過的——這個裴家的孩子,和他誌趣太相投了,可惜啊,他竟是裴淵的兒子。


    他抬頭睇著照片上人暗暗一歎:這要是他兒子,那該有多好,可惜不是。沫蓮啊沫蓮,你到底得有多恨我,才會寧可暗中跟了你大哥,也不願等我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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