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足足四個槍口頂著腦袋,卻依然麵帶微笑的嘉蘭爵士雙手平舉,任由兩名衛兵連士兵在自己身上隨意摸索,一件件的把他隨身的物品放在旁邊桌上的木頭托盤裏。


    懷表,煙鬥,單片眼鏡,銀絲煙盒,藥瓶,拆信刀,鍍金的左輪槍和配套的槍套……光是把他身上的零碎物品取出來擺好,就足足花了十分鍾。


    “嗯…爵士,您現在可以進去和總司令大人會麵了。”麵色緊繃的衛兵連士官抬抬手,讓周圍人挪開槍口:“這些東西我們會暫時保管,等您離開時會還給您——我以衛兵連名譽擔保,它們一件也不會少。”


    “這我毫不懷疑。”


    嘉蘭爵士笑了笑,徑直走進了指揮部。


    為了迎接貴客,或者說避免被帝國方麵掌握西線方麵軍的重要情報,此時營帳內各種檔案情報全部被搬空,隻剩下一張空蕩蕩的地圖桌,零散的擺放著代表此時長戟河戰況的棋子。


    所有參謀官和中層軍官也都全部暫時撤離,走進營帳的嘉蘭爵士隻看到坐在地圖桌旁的卡爾·貝恩和萊昂·弗朗索瓦兩人,外加正在旁邊悠哉悠哉煮咖啡的安森·巴赫。


    “要不要加糖?”站在咕嘟咕嘟的咖啡壺旁,安森一幅很是輕鬆悠閑的架勢開口問道:“我聽說驍龍公國的貴族喝咖啡喜歡加蜂蜜和肉桂,這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


    愣住了片刻的嘉蘭爵士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事實上我就很喜歡,肉桂能為苦澀的咖啡賦予一種十分…獨特的風味,麻煩了。”


    很明顯,安森·巴赫…他特地提起這件事的目的就是在告訴自己,克洛維人已經掌握了此時驍龍公國的全部真實情況,接下來自己最好別指望能用不存在的籌碼訛詐他。


    哼哼,真是標準的上位者話術,不動聲色之間就已經開始了談判威脅,他果然……


    “抱歉,我這兒好像沒有肉桂。”


    “呃……”正在頭腦風暴的嘉蘭爵士怔了下:“那蜂、蜂蜜也可以。”


    “也沒有蜂蜜。”


    “那……”


    “隻有砂糖。”


    “……那你還問我幹什麽?”


    “單純就是好奇。”


    咖啡壺咕嘟咕嘟,安森一臉無辜的熄了火:“總感覺在咖啡裏放肉桂,簡直就像在蛋糕上麵撒鹽一樣獵奇。”


    “……不要糖,謝謝。”


    “呃,已經加了。”


    嘉蘭爵士:“……”


    “說起來,其實最早在咖啡裏加糖,似乎就是帝國皇室所開創的。”


    一旁原本沉默的小萊昂突然興致勃勃的開口道:“我看過些弗朗索瓦家族記載,據說最早咖啡豆是被當做藥物來使用的,被用來治療頭疼,感冒,也常常被當做緩解疲勞的補品…直至赫瑞德皇室將它確定為宮廷飲料之一,才有了加糖的飲用方式。”


    話音落下,他還衝嘉蘭爵士和卡爾笑了笑,雖然後兩個人並沒有應和的想法,空氣還是死一般的寂靜。


    雖然大家都明白這位王太子殿下是想要緩和下氣氛,但顯然並不是很成功,甚至更尷尬了——簡直像在反問“你們帝國人明明以前還很忠誠,是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獵奇的?”,或者“帝國人當中隻有你這麽獵奇嗎”一樣。


    滾燙的咖啡端上桌,雖然完全不符合嘉蘭爵士的口味,但砂糖和咖啡因還是多少起到了緩解疲勞和放鬆的效果——就像小萊昂說的那樣。


    “我此行的目的很簡單,就是代表伯納德·莫爾維斯伯爵,勒文特還有羅蘭兩位大公前來與貴方交涉,讓長戟河之戰達成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結果。”


    放下咖啡杯,嘉蘭爵士直接開門見山:“當然,您也可以認為這隻是一次私下裏的茶會;等我走出身後那扇門,今天我所說的任何事情,將來都不會承認。”


    麵色詫異的卡爾忍不住挑了下眉頭,安森和小萊昂四目對視了一眼,微微頷首表示認可。


    很顯然,無論是通過什麽手段,以羅蘭大公為首的北方貴族,奉勒文特家族為尊的帝國南部,以及伯納德身後的帝國宮廷內部達成了某種默契,拋棄了讓帝國蒙受沉重打擊和損失的皇帝。


    約瑟夫三世誤以為隻要擊敗克洛維的軍隊,他就還能保住自己的皇位,實際上當東岸進攻失利,克洛維大軍控製長戟河那一刻起,最後還有可能支持他的驍龍貴族們也已經徹底失望了;他眼中的開始,實際上就是結束,但是……


    “聽您的口吻,似乎已經認定長戟河之戰結束了。”安森也放下咖啡,從懷裏掏出煙鬥:“但據我所知,皇帝的大軍仍然維持著陣線,我軍在天黑之前徹底贏得勝利的機會,微乎其微。”


    “確實,那畢竟是四萬大軍,而且還是本土作戰,隻要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怎麽也不至於一觸即潰。”


    嘉蘭爵士並不否認:“正因如此,您難道不認為克洛維想要徹底贏得這場戰鬥的勝利,還需要得到一點小小的,額外幫助?”


    “您不妨把話說得更明白些。”


    原本還心情不錯的萊昂突然冷起了臉,對方的“暗示”讓他相當不高興:“瀚土和克洛維聯軍總兵力將近十五萬,難道僅憑我們自己還拿不下區區長戟河?”


    “當然能,但是在那之後就不好說了。”嘉蘭爵士不在意的笑了笑:


    “長戟河之戰貴方實在是打得漂亮,不僅成功欺騙了陛下,就連整個帝國都沒能料到,貴方居然真的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將足足十五萬大軍從紅月鎮調動到長戟河,速度之快效率之高,用‘恐怖’來形容都顯得是那樣蒼白,但……!”


    他故意頓了下,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著有些氣憤的萊昂,默不作聲的卡爾,以及始終緊盯著自己的安森·巴赫,右手端起咖啡杯,輕輕搖晃了下:


    “十五萬大軍…這麽龐大的軍勢,還是身處國境之外,究竟需要消耗多少物資才能確保後勤不出現問題呢?”


    “這……”


    “就算真的能搜集到那麽多物資,想要把它們送到每個士兵手上,又要消耗多少人力和物力?”嘉蘭爵士直接搶斷了小萊昂的話:


    “諸位都是優秀的領軍者,這種事情你們肯定比我一個外人要清楚得多;就算能隱瞞軍隊實際病例,但後勤調動的馬車,就地征集的糧食,每天消耗的藥品,如何確保幹淨清潔的水源…這些都不是什麽秘密,大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嘉蘭爵士主動迎向安森的目光:“還請告訴無知的我,在得不到帝國本土支持的前提下,貴方究竟打算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來維持這支足以威脅驍龍城的十五萬大軍?”


    看著步步緊逼的對方,小萊昂緊咬住了牙。


    不好,安森的軟肋被對方發現了!


    作為西線方麵軍的一員——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萊昂很清楚光是為了動員起這支軍團,克洛維國內就已經傾盡全力,海量的物資在紅月行省和路德維希的大本營堆砌成山,光是每日運輸物資的四輪馬車就在兩千車次。


    這還僅僅隻是將補給線從紅月鎮延伸到帝國境內的損耗,隨著戰線越來越長,物資調動愈發困難;急行軍時還能靠最初攜帶的補給,加上從沿途帝國要塞的繳獲維持,等到駐軍長戟河,物資就真的是光速見底了。


    因此約瑟夫三世最初的判斷和準備並不能算有錯…他根本不需要真的打贏長戟河之戰,隻要保持對峙,再能時刻對安森駐軍構成威脅,帝國其實是穩贏的。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克洛維大軍不能控製長戟河——拿下它,十五萬大軍不僅可以隨意選擇攻略南北,還直接威脅到驍龍貴族的切身利益,這是他們絕對不能容忍的!


    皇帝認為貴族應該以大局著想,暫時做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犧牲,打贏了克洛維最後都能拿回來;但驍龍貴族們考慮的更直接,他們傾向於直接拿皇帝當做讓克洛維人退兵的談判籌碼。


    什麽,你說這麽出賣皇帝,驍龍貴族們以後該怎麽辦?開玩笑,千年積澱的驍龍城別的可能會缺,有龍騎士赫瑞德血脈的貴族,簡直比田野裏的野草還多。


    輕輕抿了一口咖啡,甜膩的味道讓嘉蘭爵士露出了勝利的微笑;是的,在一次次敗在他手中之後,自己終於有機會能夠……


    “看來,貴方很在意克洛維打贏這場戰爭的決心嘛。”安森突然放下了嘴角的煙鬥:


    “你們猜對了,眼下西線方麵軍的後勤已經基本告罄;我也不擔心告訴你,隻要皇帝能夠撐過今晚,該退兵的人就是我了——我手頭的物資,連一天都堅持不下去了。”


    “那麽……”


    “但…隻要我想,馬上就會有人乖乖的把物資送給我。”安森搶斷了他的話:“也正如您所說,皇帝已經敗了,接下來我隨時可以長驅直入包圍驍龍城,不是嗎?”


    話音未落,一旁的萊昂突然意識到什麽,剛想要開口就被身旁的卡爾伸手攔下。


    “你……”嘉蘭爵士瞳孔驟縮:“您、您該不會是想要……”


    “據我所知,皇室似乎對教廷欠下了很大一筆債務。”咬著煙鬥,安森隨手把玩著咖啡杯裏的勺子:“這筆債務也是驍龍貴族意圖反叛的關鍵,如果皇室最終不得不償還,代價足以讓帝國上下一年不吃不喝,是這樣嗎?”


    “這……”


    “這個問題您不用回答,因為很快教廷就會告訴我答案。”安森停下了手中的勺子:“嗯…等到我的軍隊圍困驍龍城,苦於補給難以為繼,不得不在城市周圍大開殺戒,遍地搜掠的時候。”


    “有句話叫…‘惡債不償’,而這也是教廷的債務規則之一,如果對應負責人因為各種意外死了,或者失去了繼任者,那麽這筆債務也就失去了償還的對象。”


    “約瑟夫三世是用帝國皇帝的名義借款,也就是說如果他死了,赫瑞德家族也不再是帝國皇室,那麽新推選的皇帝就必須承擔這筆大得驚人的債務;屆時他應該很樂意讓我的軍隊衝進驍龍城,把他一槍斃了,這樣赫瑞德家族就能無債一身輕;而爭奪皇位的大公們,就必須首先麵對前任的欠款。”


    “而教廷,也必然會千方百計的阻止我殺死約瑟夫三世,以提供補給為條件,勒令我的軍隊不得攻陷驍龍城,所以您瞧……”


    安森突然笑了:“事實上,我其實根本沒必要和您談判,等到我的大軍圍困驍龍城,就什麽都有了。”


    嘉蘭爵士徹底笑不出來了。


    原本以為抓住了對方最大軟肋的他,此時此刻才突然意識到一切或許都是對方故意放出的誘餌——他、他一個違背教會奠定的世界秩序,公然推翻國王的叛徒,曾經與教廷正麵對峙的家夥,居然還敢繼續算計教廷?!


    而同時不得不承認,他說的……


    確實如此。


    “安森·巴赫執政閣下,您…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臉色難看到極點的嘉蘭爵士,嘴角流露出一絲顫抖的笑:


    “我、我小時候曾經親眼看到過放債人,是怎麽在收債的時候搬空家裏的財物,羞辱我的家族,今天看起來和您一比,他們…簡直高尚的如同聖人!”


    “嘉蘭爵士,您過獎了。”


    安森不客氣的彈了彈煙灰:“放債人固然可惡,但控製不住欲望,借走超出自己償還能力金錢的人,難道不是同樣有責任?”


    “就比如你們…打算利用克洛維推翻約瑟夫三世,利用我摧毀這位皇帝陛下的聲望和影響力,從而實現你們自己的那些小小野心;這當然也可以,我也不介意為諸位提供些許幫助,但幫助不是沒有代價的,更不應該用尾款來要挾給你們幫了忙的人,不是嗎?”


    “安森閣下,您的意思是……”


    “談判可以,我樂意配合你們給約瑟夫三世辦一場足夠隆重的葬禮;但首先,軍隊的開拔費,是不是應該先付了?”


    “啊,當然沒問題!您的‘尾款’,我們肯定不會拿來……”


    “不,這不是尾款。”


    “呃您是說……”


    “這是‘定金’。”安森沉聲道:


    “尾款…要另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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