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惠湘君手上有三件東西, 一名‘仿金’,一名‘望川’,一名‘破法’。”周楹背著手, 在峽江渡口的石板上緩緩踱步, 廣袖上的潛行符咒隨風若隱若現,凡人都對??視若無睹, “仿金術已經落入人間。秋殺在四大仙山眼皮底下升靈,一直沒被發現,?期間她躲在哪裏?我猜很可能有望川的功勞。現在看來, 最不可思議的‘破法’也是真的。”


    此時, 峽江蒸汽船都回了港, 江邊這會兒是禁區,拉起了封條不讓百姓靠近。渡口成排的大鋼炮被日頭曬得鋥亮,炮兵兩個時辰一換崗, 防備著對岸。萬一有異動, 隨時可以開火。


    ?差不多是每年楚國野狐鄉大集, 大宛?邊的固定節目了。


    白令聽完,懷疑自己陸吾的差事沒辦好——陸吾們混跡四國, 理應耳聽八方, ??卻聽都沒聽過什麽“破法”“破戒”的,還要主上來告訴??,?不像話了。


    ??便小心翼翼地問道:“是潛修寺煙海樓中典籍記載的嗎?”


    周楹好笑地看了??一眼:“當然不是, 除了仿金術,那兩樣像仙門正統能說的東西嗎?惠湘君是你老家無渡海底魔物們最愛議論的人。”


    白令:“……”


    白令?半魔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人味過?,七情比一般的人還全,與無渡海格格不入。??一方麵被群魔排斥, 一方麵也排斥魔物。遇到三殿下之前,??就沒開口說過話,心魔都不搭理??——話不投機,還不能吃。隻有殿下能讓??在無渡海風停、群魔隱沒後,從離群索居處出來,陪那個飽受群魔吸髓之苦的小小金枝玉葉待一會……現在看來,殿下可能覺得跟??說話才無聊,??一開始話都說不利索,還什麽都不懂。


    不過……白令心裏升起了淡淡的疑惑:無渡海的封魔印破後,被玄隱三長老?新修複,?回封得更死,連周家人也別想進去了。“無渡海”三字雖可見於典籍,但“封魔印”不行,印下所有人、物、事都不可提,就隻有??倆這種與無渡海淵源極深的人才能聊起,才能互相聽到。


    但那畢竟是受難之處,殿下私下裏也會避諱,此時為何刻意提起“無渡海群魔”?


    “主上,所以眼下陶縣的異狀是這件仙器造成的?”


    “別仙器了,叫‘魔器’吧。”周楹說道,“相傳?‘破法’所在之處,隻有一條公理,其他所有因果定數不複存在。升靈邪祟的路是死路,想掙出一條活路,隻能靠亂,‘破法’還真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世上真有?樣的仙……魔器嗎?”


    “不然惠湘君當年為何落得仙骨被剔的下場?難不成真是因為仿金術麽?那林熾怎麽能全身而退?”


    白令猶豫了一下:“因為林大師是玄隱林氏嫡係,有靠山?”


    周楹讓他逗樂了:“你?……凡有不解之事,一概用‘靠山出身’解釋,聽著怎麽跟那幫窮酸邪祟一個口氣?”


    白令摸了摸鼻子:“屬下見識短淺了。”


    ??接管陸吾後,??三教九流??交道,一堆小道消息確實都是從民間聽來的。


    “不著急,慢慢來,你才到人間十四年。”周楹擺擺手,“三嶽修羅劍與昆侖晚霜、玄隱照庭並稱三大名劍。晚霜??照庭都是跟著主人從凡間曆練來的,唯獨修羅是把殘破的古劍。當年項氏的天才被古劍中殘存的劍道吸引,神識陷在其中,險些隕落,除非能將古劍修複,讓他得到完整道心。不?煉器大師看了都說不行,三嶽病急亂投醫,向西楚特產——‘民間散修’征求邪門辦??,以內門位相許,惠湘君就是憑那次機會進的三嶽,那會兒她才剛築基。更不用提後來在瀾滄山升靈,一手修好了瀾滄三大上古遺物。我要是瀾滄掌門,她要挖我祖墳,我給她清障,她要殺人放火,我親兒子都能扔出去替她頂罪,林氏嫡係算什麽東西?”


    白令:“……”


    所以說您這樣的梟雄還是別成家了。


    “你細看她生平,她在三嶽兩百多年,連個正經師承都沒有,一入內門就泯然眾人。後來到瀾滄,不過五十年就能升靈,可見雖然是‘記名弟子’,瀾滄山其實待她不薄。我相信當年瀾滄掌門不是不想保她,是實在保不住。”


    白令吃了一驚:“瀾滄山都保不住一個升靈?”


    周楹意味深長地抬頭看了一眼天:“是啊,為什麽呢?”


    都說惠湘君邪門出身,離經叛道,可翻遍典籍也找不出她有什麽狂悖言行,甚至有傳言說,此人性情溫厚,溫到了有點好欺負的地步,當年被迫離開故土,就是因為項肇求娶不得仗勢相逼。


    她所有的出格都在作品上:讓無渡海魔物津津樂道的“破法”,相傳能載人三次來回不可抵達之地的“望川”,使凡人飛天遁地、仙器降格的‘仿金’……


    “隻是我一直在想,如果真有破法,秋殺會用什麽做‘公理’,還是你手下那陸吾提醒的我。”


    白令:“時間?”


    “嗯,時間,她給我、給三嶽……應該也給昆侖??南蜀分別發過消息,反複提及七月初七。要是我沒猜錯,破法中的公理很可能是‘七月初七,秋殺現身仙宮夜宴’之類的。”周楹緩緩說道,“?樣,隻要她在,陶縣就永遠是七月初七。”


    白令聽得頭大了兩圈——永遠是七月初七是什麽意思?


    ??忍不住往對岸看了一眼,峽江上沒有任何異狀,可是江對岸卻籠著一層霧,築基半魔的目光竟透不過去:“您是說……陶縣……那麽大一個陶縣,現在……”


    “很可能已經不在人間了。”周楹說道,“在七月初七。”


    “不是,那對岸……”


    “原本陶縣所在的地方,現在應該隻是破法籠罩下的一個秘境通道。”


    白令聽得雲裏霧裏,就是覺得江風有點涼。


    ?是什麽匪夷所思的??器,??就說徐汝成那小子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真有?腦子,??爹娘砸鍋賣鐵也得送??考科舉去,至於到了陸吾才開蒙?


    “裏麵的人發現異狀時,會第一時間往??傳信,但我們在外麵的人得等到初七,日子追上??們了才能收到。在此之前,秋殺用了某種方法,將項肇的靈骨攘得到處都是,把一幫三嶽高手溜得全國跑,恐怕也是為了讓他們錯開殺回陶縣的時間。”


    白令沉吟半晌:“隻要每個人踏入陶縣的時點有一瞬一時的不同,從他們自己的時間‘去’到七月初七的‘路’就不一樣長,不在一條‘路’上的人不能互相聯係,而不管他們進去以後做什麽,時間都會以一個速度推著??們前往‘初七’……她等於是把每個追殺??的高手困在了不同的傳送??陣上,任是升靈還是蟬蛻都掙不脫。”


    周楹喟歎一聲:“不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升靈第一人,真夠瘋癲的。”


    白令:“……”


    雖然有點不敬,但您二位還挺心有靈犀的。


    ??琢磨了半天,忽然,白令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等等,主上,那等我們過了七月初七,陶縣會怎麽樣?”


    “好問題,”周楹笑了,“有兩種情況,要麽秋殺沒撐到最後,被誰殺了。主人死,破法除,陶縣會落回凡間——以我們的視角看,就是整個縣城在七月初七那天全須全尾地回來,一切如常,裏麵的人大概會覺得自己做了場怪夢。”


    白令有點肝顫:“‘撐到最後’是什麽意思……”


    周楹反問道:“陶縣跟??界斷了聯係後,第一批進去的人是誰,你在陶縣周圍布置的眼線看到了嗎?”


    白令道:“應該是三嶽項竟,號稱‘一筆倒陰陽’。此人是項肇親兄弟,被一處出現項肇顱骨的地方引走,沒逮住秋殺,立刻回了陶縣。咱們在陶縣附近的眼線說,六月十六淩晨,陶縣剛起霧,??們還沒來得及上報,‘倒陰陽’就闖了進去——??是升靈的銘文高手,一般精通銘文的人都自覺看得懂山川語,不管什麽秘境都有恃無恐。”


    “‘倒陰陽’,名號還怪應景的。”周楹說道,“陶縣裏的人一直在七月初七,不知外麵今夕何夕。但破法開啟後才進入陶縣的人,在他們抵達七月初七前,時間與我們是一樣的。如果?個‘倒陰陽’是最早進去的,??離七月初七最遠,去陶縣的‘路’最長。等??到了陶縣遭遇秋殺,就是我們也快到初七了。秋殺隻要再撐一時片刻,??界時間會超過陶縣……那時候,嗬,陶縣就再也回不來了。”


    白令隻聽懂了最後一句,駭然變色:“什麽?!”


    “破法裏萬??皆廢,但破法之??,因果鐵律依然不可違逆。光陰不可倒流,沒有人能回到自己的過去。等我們過了七月初七,??麵的人就再也不能進入陶縣了。而錯過了那個時點,破法裏的陶縣也會永遠與人間失之交臂,裏麵的人對??發的信再沒人能接到。即使破法解除,??們也隻能停在那一天了。豈不是就同從人間消失一樣嗎?”


    周楹笑了起來:“光我們知道的,三嶽半數升靈高手都進去了,昆侖去了三人,南蜀……嗬,馴獸小島,攏共也數不出十個升靈,來了四五個,還有我們玄隱的寶貝點金手。秋殺以一己之u?,將三嶽的根都給挖穿了,?創四大門派。??從五聖分靈山起,玄門挨過?麽大的嘴巴麽?當浮一大白。”


    白令腦子裏“嗡嗡”?響:“那她……那她自己不是也出不來了?”


    “那可不一定,”周楹道,“她還有‘望川’呢,望川渡一切,渡不渡得了光陰呢?咱們可以在這見證一下,是惠湘君的‘矛’厲害,還是‘盾’厲害。”


    “當——當——”


    白令一激靈,驀地抬頭——鎮上的大蒸汽鍾報點,暮色至,酉時了。


    現在是七月初六的酉時!


    殿下早就知道“破法”,早就猜出秋殺的??算,卻一直等到現在才說。


    破法破一切天規地則,想必各大靈山的目光都會被阻隔,但破法??卻沒有。


    周楹話一出口,就等於將破法隱藏的秘密帶到了人間,各大門派或多或?都會有感應,星辰海之類的地方一定會起波瀾。


    ??是故意等著四大門派把一眾高手都填進去,也是故意在這時候戳穿破法的秘密,回過神來的三嶽一定會地震,甚至會招來蟬蛻下山。?樣一來,如果秋殺賭贏了,利用望川回到人間,明天她一出來,就會當頭遭遇三嶽大能。正方便隔岸觀火的人渾水摸魚。


    而??方才先將“破法”??無渡海群魔聯係在一起,封魔印下的“不能提”反而成了??的保/護/傘,被封魔印一幹擾,各大靈山隻能感應到消息,追蹤不到他倆的對話!


    “?位秋殺前輩算無遺策,利用我幫她引點金手過來,到時候不兌現承諾,我一個開竅的螻蟻拿她也沒辦??,隻好問別人借點力自己想辦??拿望川。”??聽見周楹用有點無奈的語氣歎道,“那東西隻能用三次,希望她沒都用完,不然我就隻好……送她一程了。”


    暮夏悶熱的傍晚,白令渾身發冷,說不出話來。


    可是……全縣的凡人呢?


    那些卷進去的陸吾呢?


    白令驀地抬頭看向周楹,那位的眼睛就如此時的峽江一樣平靜無波。


    ??的心忽然狠狠地沉了下去。


    五年來,白令早有不祥預感,至此都成了真——三殿下那溫文爾雅的皮囊下,蓋的是無渡海淬過毒的骨。


    而世上能拉住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不……不一定,”白令幹巴巴地從嗓子裏擠出一線聲音,“就算是這樣,秋殺也才升靈兩年,她一個境界不穩的升靈初期跟一群三嶽……甚至四大門派的高手車輪戰,雖說確實比被人圍攻強些,也未必能……”


    “未必能活到最後,唔,誰知道呢。”周楹不置可否地笑道,“明天不就揭盅了麽,耐心點嘛。”


    永遠七月初七的野狐鄉仙宮門口,已經沒有凡人敢逗留了,徹底成了升靈戰場。


    徐汝成帶著陸吾疏散了凡人,依太歲的話,快馬加鞭地趕往陶縣邊界。


    此時陶縣邊界起了濃霧,陸吾老田試著往??扔了一顆石子,??沒聽見石子落地的聲音,清瘴除霧的符咒出手,也如石沉大海。


    “??麵恐怕是……小徐!”老田扔完符咒,麵色凝?地搖搖頭,正要跟徐汝成說什麽,一回頭,發現那莽人已經抬腳走到了濃霧裏,當場嚇出了一身冷汗。


    徐汝成試著往裏伸了伸腳,收回來見腳丫子還在,就壯著膽子闖進了霧裏。


    走了一段,??捏住懷裏一小截轉生木——太歲讓他把血抹在轉生木上,就能暫時通過靈台對話,省得??自言自語瞎嘀咕引人疑惑。


    “前輩,邊界??什麽都沒有啊。”


    轉生木那一頭的太歲說道:“你回頭看看。”


    徐汝成一回頭,驀地睜大了眼。??是知道自己腳程的,感覺自己方才分明已經走出去半裏地了,一回頭,陶縣卻仍在身後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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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汝成邁開腿往回走,數到十,已經脫離了濃霧,回到了陶縣裏。


    老田一把揪住??肩膀,把??臭罵了一頓,卻見徐汝成充耳不聞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接了一會兒老田的唾沫星子:“田兄,??麵不見了……”


    老田:“什麽玩意?”


    “陶縣邊界十步以??,是一片虛空。”


    太歲心裏微沉,跟??估計得差不多:人間日起月落,其他地方按部就班地過日子,唯獨陶縣自己著急,一步邁到了七月初七,將別的地方遠遠甩在了後麵。


    聽那男裝姑娘的意思,?裏似乎永遠是七月初七,那陶縣怎麽“回去”?


    太歲將放在陸吾身上的神識抽回仙宮門前,迎麵被潑了一頭血雨。


    此地剛剛上演完一場碾壓級的升靈之戰,第六具升靈高手的屍體化?一片血雨,將秋殺那身素色道袍濺得斑斑點點。


    一劍劈了轉生木的三嶽劍修已經死得透透的,?會兒自己的腦袋滾到了另一棵樹底下,要是沒人鏟,不久就得變成樹肥,很有點風水輪流轉那味。


    隔開升靈戰場和十七裏鎮的芥子還在,芥子主人卻已經放涼了。


    其他四個死在秋殺手裏的升靈,都是一開始不在仙宮裏的,除了玄隱,剩下三大門派的人都有。


    至於築基什麽的,太歲沒來得及數——通常都是他還沒看清楚來人是圓是扁,人就讓秋殺送走了。


    太歲發現,?些人似乎都是憑空出現在仙宮裏的,第一句話不是 “動了”,就是“能碰到東西了”,跟什麽提前商量好的黑話似的。


    也就是說,??們之前不能碰到此地的任何事物,周遭一切在他們眼裏都是靜止的。


    看得見摸不著。


    太歲琢磨了一會,大致明白了?些??來者的情況:六月十六,陶縣從人間消失,去了七月初七。?中間二十天裏,每天會有人趕到,並決定冒險進陶縣來查看,??們進來後看見的應該是破法鐲發動那一刹那、靜止的陶縣。由於不在同一個時間點上,?些??來者看陶縣如同海市蜃樓,觸碰不到任何東西。


    ?時,正常人的思路一定是秋殺搗鬼,??們發現自己被困後,會奔野狐鄉仙宮來,並以為破局的關鍵在仙宮。升靈高手們動輒閉關百年,有的是耐心——而此地根本不需要那麽多耐心,很快,??們自己的時間就會流到七月初七,來到真正的陶縣。


    在這些??來者眼裏,陶縣突然“活了”,不等??們反應過來,就會落在秋殺手裏。


    對於??們這些陶縣裏的人,越是臨近七月初七進來的??來者,出現得越早,六月十六最早進來的人反而會最晚抵達,等所有人都到了,意味著陶縣原本屬於的那個人間也到了七月初七。


    之後呢?會怎樣?


    太歲毛骨悚然——??突然意識到,秋殺說要獵這個殺那個很可能不是大言不慚。


    剛開始抵達陶縣的人是最後幾天進來的,那時外麵的人應該已經意識到陶縣問題很大,敢冒險入內者越來越?;從陶縣裏麵的人視角看,越到後來,落到仙宮裏的??來者越多,到時候秋殺恐怕不像現在這樣好應付。


    但她根本不必贏過?些人,隻要盡量撐到最後一人進來,陶縣就再也回不去了,所有進入此地的高手等於被她一鍋端!


    正這當,秋殺若有所覺,拎著劍抬起頭,她對上了太歲從轉生木裏射出去的目光,意味深長地笑了。


    ?瘋婆娘!


    太歲罵了一句,迅速用神識搜索起那拿著“破法”的男裝姑娘,很快鎖定了對方:喂,那鐲子是你控製的?你能停嗎?大妖怪承諾過你什麽?你看著心眼挺好的,怕不是被她騙了!


    然而就在他要開口叫住那姑娘的時候,太歲突然頓住了。


    等一下,陶縣從世上消失……對??有什麽害處?


    ??本體不知被關押在什麽地方,壓迫得??神識也幾乎一動不能動。


    而陶縣脫離人間,??至少能在這縣城裏當個自由自在的“樹妖”。


    太歲的神識靜靜地停在了一棵轉生木裏,與那男裝姑娘相隔不過幾尺,對方毫無察覺。


    ??恍然大悟:難怪秋殺知道??的存在,卻絲毫不避諱??。


    那大妖怪篤定了??的屁股會坐在誰的板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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