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淡冰綠色的眼睛映著玻璃燈的光芒。過了三秒鍾,眼睫微微垂下。


    “營房裏出現時間錯亂,是從1月15日開始。”安菲爾德說。


    鬱飛塵:“你知道?”


    “1月15日早晨,有兩名俘虜在這裏失蹤。”安菲爾德淡淡道。


    “白天,我拿到了一些證詞,”安菲爾德說:“逃跑的兩個俘虜之一是個建築師,曾經嚐試過挖掘地道來越獄,並因此持續受到許多無理處罰。就在14日的淩晨一點,他還被一個醉酒後的衛兵帶出營房,替他代寫述職書。”


    安菲爾德被派來調查俘虜的失蹤案,這是鬱飛塵知道的。不過,在橡穀收容所上下都對調查者充滿敵意的情況下,還能拿到有效的證詞,這位長官確實不太簡單——他又想到了那天安菲爾德身上淡淡的血腥氣,以及總管又恨又怕的態度。


    在他們的這間營房裏,十二點一過,就和原本的收容所不在同一個時間了。從外麵往裏看,裏麵的人都在安睡,如果開門走進來,或許也會走進未來。


    而在1月14日的淩晨,外麵的衛兵還能把裏麵的人帶出來,證明在那個時候,一切還都是正常的。


    所以,時間的異常從1月15日開始。


    鬱飛塵在紙上寫了幾筆,道:“那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安菲爾德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沉默的空氣中,響起白鬆疑惑的聲音:“你們在說什麽?”


    看著白鬆,鬱飛塵歎了口氣。他好像看見了以前的那些雇主們。


    “從1月15日起,這間營房裏的人,會見到8天後的收容所。1月15日看到的是1月23日。”他說,“問題是,我們看到的到底是什麽,又是用什麽形式看到的。”


    “或許是神明降下預言來警示我們。”白鬆說。


    “修士也這樣認為,現在他連一粒灰都不剩了。”鬱飛塵道。


    這絕非什麽神明的預言,而是這個世界出現了故障。這間營房就像一個交點,連接了兩個不同的時間。


    那問題就在於,它所展現的未來,是不是真實的。


    如果是真實的未來,為什麽會隨著新一天發生的事情而改變?他們看到的28日和29日之間並不連貫。


    但如果隻是根據事情的進展而呈現出的預言,為什麽修士和小個子都死了?


    安菲爾德開口了。


    “它真實存在,並且遵守規則。而且局限於這個收容所。”他說。


    鬱飛塵也是這樣想的。


    那未必是他們真實的未來,但是,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時間。否則,當小個子看到自己屍體的時候,他不會消失。


    而局限於收容所——這是顯而易見的。當修士拉開大門,走向外麵,他消失了。他現在在哪裏,誰都不知道,或許就那樣消失在了無窮無盡的虛無中,因為他去往的是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既然是真實而非所謂的預言或幻象,那他們所處的真實時間,和這個未來時間,一定有一種交叉的方式。


    “異常時間從1月15日開始,”他說,“那大概率會在22日結束。”


    癡呆的神情又回到了白鬆臉上:“為什麽?”


    鬱飛塵語調沒什麽起伏:“每個12點,這間營房會變成8天後的營房,打開門,也通往8天後的收容所,如果23日也會這樣。”


    白鬆接上了他的話:“我們就會來到31日。”


    “對,”鬱飛塵說,“但是1月15日的營房通往23日。23日又是通往31日,這樣。”


    12點過後,15日的營房是23日的營房,而23日的營房又是31日的營房。


    ——那就一直這樣通往時間的盡頭了。


    “你不對勁。”白鬆想了一會兒,說,“它們也可能是獨立的。比如15號隻通往23號,真正的時間走到了23號,再通往31號這樣。”


    “確實有可能,”鬱飛塵說,“但如果是這樣,和我們就沒關係了。”


    ——那就仿佛每天固定時間段播放一段電影一樣,看或不看,都沒什麽關係。它不代表什麽,也不暗示什麽,他們隻需要照常生活,努力逃出去就好。


    白鬆還是維持著那種“你不對勁”的表情,說:“那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和我們又有什麽關係?”


    安菲爾德聽到這裏,似乎笑了笑。


    他說:“那就變得有關係了。”


    鬱飛塵把他剛才一直在寫寫畫畫的便簽紙拿了出來。


    現在翻開的那一頁,從下往上一次寫著15到30這16個數字。


    “正常的時間是這樣走的。”他拿筆畫了一個15到30的箭頭。


    白鬆點點頭。


    “但是,我現在懷疑,時間出了故障,斷開了。”


    說著,他在22和23之間畫了一條橫線。


    便簽翻到下一頁,還是這些數字,但變成了兩列,從下往上,左邊一列是23到30,右邊一列是15到22,並且一一對應。


    “假如時間斷開,然後又這樣疊上了。”他說。


    白鬆木然拿著那兩根用來撬鎖的鐵倒刺,把它們分開,然後貼在一起。


    鬱飛塵感到了一些疲倦,他今晚說了太多話。如果這種疲倦再繼續下去,他很快就要進入到會被投訴的那個狀態了。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厭倦,安菲爾德接過了他的紙筆,在15和23之間畫一條橫線,然後依次畫在16到24,17到25間,直到22到30。


    “這就是我們最近遇到的事情。15號可以看到23號……之類的。這間營房就像這條線。”


    “好像是這樣。”白鬆點了點頭:“所以呢?”


    “但是,時間是要往前走的。”安菲爾德在“15”下方寫了一個“14”,又在“30”上方寫了一個“31”。


    白鬆木然把兩根重疊的倒刺錯開些許,讓兩頭都露出一個尖尖。


    “我們從14日來,並且往31日去,隻是途經了一些因為異常而重疊的時間。”安菲爾德說。


    白鬆點點頭。


    “今天是21日,重疊會在22日結束後消失。問題在於,當22日過完,來到23日的零點,我們會遇到什麽。”


    “是什麽事都不會發生,來到新的23日,還是來到這裏。”他用筆尖指向那個與15日對應的23日,“來到這個被預言過的23日——這恐怕不太好。”


    鬱飛塵看著便簽紙,從疲倦中恢複了一些,說:“或者永遠停在斷開的地方。22日。”


    安菲爾德點點頭,筆尖又移到“31”上:“又或許兩條時間線在這裏合一,與31日的收容所直接重合。但是我們不知道31日的收容所會是什麽樣子,或許也全是死屍,就像今天。”


    “那你們的意思就是,”白鬆從木然變成了絕望,“無論如何,22號過完,我們都要糟糕。”


    安菲爾德:“確實。”


    “那,”金發壯漢好像也終於聽懂了一些,“最可能是哪個?”


    “我傾向於最後一個。”安菲爾德說,“在過去的這些天,我們隻是通過一個通道或窗戶,觀測到了幾個可能的未來。到了23日那天,真正的未來就會降臨在這裏。”


    鬱飛塵看著安菲爾德,錫雲軍校還會教“觀測”,他冷漠地想。


    “到那個時候,閉眼就不會再有效,真實的世界裏,不會有兩個相同的人。”他的聲音有種微微的縹緲。


    鬱飛塵從安菲爾德手裏拿走便簽紙,收起。


    “睡覺。”他說。


    白鬆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就……就睡覺了?”


    “你想做什麽?”鬱飛塵問。


    “繼續……”白鬆看向他的便簽紙:“做點數學題,什麽的。”


    鬱飛塵說:“我不喜歡做數學題。”


    講解了這麽大一會兒的數學題,他隻得到了一個簡單的結論。


    必須在22號過完之前,帶著他的科羅沙同胞們,一個不落地離開這個鬼地方。他還有40個小時。


    這或許就是永夜之門交給他的任務。


    “異變隻局限在收容所內,”就聽安菲爾德淡聲說,“我會嚐試與大校溝通,在那之前,把你們轉移出去。”


    “您……”


    白鬆對他的稱呼變成了“您”。


    “錫雲是派您來做什麽的?”


    ——錫雲是黑章軍所屬的那個國家的首都。


    這個問題很尖銳,尤其是發生在一個科羅沙俘虜和一位黑章上尉之間的時候。


    “調查俘虜失蹤事件,並核查橡穀收容所的管理是否出現疏漏。”安菲爾德回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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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您是想要善待俘虜嗎?”


    安菲爾德看了他一眼。


    “對於如何對待俘虜,錫雲仍在進行爭議。”安菲爾德說。


    這個回答不出鬱飛塵的所料。


    爭議。這意味著黑章軍並沒有一個嚴格的規章來對待俘虜。也就意味著,至少在現在,所有舉動都被默許。所以,一旦有了殘酷的事情發生,就會越來越殘酷。


    此後無話,第一縷天光照進營房的時候,變化悄然在房間裏發生了。


    金發壯漢的屍體,忽然在營房裏消失了。


    而小個子那微笑著的屍體仍然橫躺在地麵上,來自未來的屍體取代了真正的他。


    與這一幕同時出現的是“砰”一聲槍響!


    血液飛濺,小個子微笑著的臉部被子彈打成一團爛肉,再也看不出微笑的表情了。


    恐慌的尖叫聲在別的營房裏響起。門口站崗的士兵原本睡眼惺忪,此刻猛地睜開眼睛,看向裏麵!


    ——安菲爾德收起銀白色的手|槍,神色冷冷。


    沒有士兵敢質疑他。


    營房裏的其它人則露出了恐懼的表情。他們不知道安菲爾德的用意。


    鬱飛塵沒說話。橡穀收容所建立高牆,控製俘虜,為的就是隱瞞他們的所作所為,尤其是那個使人微笑的毒|氣。一旦橡穀知道了消息有泄露的可能,這些人將會性命不保。


    總管很快前來開門,他看到房中俘虜的屍體,對著安菲爾德的臉上充滿了親和的笑意,與平日的陰陽怪氣截然不同。


    “這個科羅沙雜種對您做了什麽?尊敬的上尉,”總管說,“是他的髒手想摸您的頭發嗎?你知道的,這些人簡直無藥可救。”


    安菲爾德什麽都沒說,徑直越過他,離開了這裏。


    總管對他的衛兵說話,語帶得意:“上尉終於放下了他清高的身段,橡穀現在歡迎他了,我要立刻報告給大校。”


    一天的磚窯生活又開始了,今天的看守又比昨天殘暴了許多。橡穀就是一個這樣的地方。善待俘虜者必定被排斥,施虐者才能得到認同。久而久之,所有人都會習以為常。


    鬱飛塵再次找到了那些人——那些昨天他曾尋求過合作的。


    當然,今天他還帶了別的東西,正麵是用長官的便簽紙畫成的路線示意圖,背麵是交給他們的任務。


    昨天,他們拒絕了他,但今天,他們都收下了那張便簽。


    至於到時候會不會做,又會做成什麽樣子,鬱飛塵不知道。他希望他們能順利。


    來到永夜之門前,他被投訴得最多的那段時間,契約之神莫格羅什經常找他喝茶——這是約談批評的代名詞。


    “我知道你習慣孤身一人,”莫格羅什的眼神在那時候會很慈祥,“但你得學著去信任你的隊友。你遲早會學會。”


    但至少他現在還做不到,一天下來,他在腦海中演練了無數種情況,從一個人掉鏈子到所有人全部掉鏈子。


    夜深後,22日的零點即將到來,安菲爾德仍然按時到了。如果一切真如他們所料,那這將是他們在收容所度過的最後一個晚上——也是探查收容所的最後一次機會。前天晚上,他們看到科羅沙人被全部“淨化”,昨晚,看到格洛德泄露毒|氣,殺死了所有人,今晚又會看到什麽?


    白鬆主動提出把他自己、大鼻子和金發壯漢的眼睛都蒙上,最大限度避免慘劇的發生。鬱飛塵覺得可行。


    白鬆撕下了襯衫下擺,分成三條,分別蒙上了兩個同伴的眼睛,又蒙上了自己的。


    鬱飛塵還在複習逃跑路線。


    正在複習,餘光就看到安菲爾德動了動,從右胸的口袋裏拿出了一條黑色緞帶。


    再然後,他就看到安菲爾德轉向了自己。


    月光下,一個朦朧的輪廓。


    安菲爾德說:“你也蒙上。”


    鬱飛塵不認為自己有蒙上眼睛的必要,他能控製住自己。但長官既然願意多此一舉來保證他的安全,他也沒有什麽拒絕的理由。


    他收起紙筆,看著安菲爾德傾身過來——然後緞帶就蓋住了他的眼睛,眼前除了朦朧的光暈外什麽都沒有了。


    安菲爾德的存在感卻因此被放大數倍,這人的長發垂落下來,碰到了他的臉頰。


    他不太習慣和別人離得那麽近,伸手打算撥開。


    ——於是手指就碰到了那些微帶涼意的金發。他還聽見了安菲爾德的呼吸聲,近在咫尺。


    輕微的壓力從眼上傳來,緞帶的結係好了。


    過近的距離會使人錯覺他們之間也不再陌生,他問出了那句想問很久的話。


    “長官,”他低聲道,“你聽過永夜之門嗎?”


    安菲爾德的呼吸聲稍頓了一下。


    他握住鬱飛塵的手腕,把它往外拉開。


    鬱飛塵看不見什麽,隻感到那些光滑的發絲從指間倏然流走。


    安菲爾德的嗓音在他耳畔淡淡響起。


    “管好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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