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個人往後縮開的時候,腳蹭著甲板,鞋帶勒到腳拇指縫肉裏,有一種僵木的微疼感。扣著濕滑網繩的手往上抬起,想要擋在眼前阻止對方的攻擊。發皺的指腹被粗糙的繩毛蹭得發麻,泛白的指甲蓋上滿是搓碎的陽光,晃得她視線發花。


    對方似乎沒有預料她會躲開,伸出的手掌隻抓住了漁網,過於粗魯的動作連帶扯住網繩,將兜在裏麵的她拖拽得搖晃了幾下。


    本來就虛弱的身體,被這麽用力一晃蕩,她發花的視線一黑,差點直接往後躺摔下去。


    真遇到海盜船了——


    剛以為自己遇到海上人販子的時候,那個要將她從網裏拖出去的男人突然慘叫一聲。


    一根棍子重重敲上他的手臂,他疼得蹲下去,不等避開突如其來的攻擊,就被人用力踹出去。


    那個踹他的人狠狠地將手裏的長棍往甲板上一戳,大聲地對地上那個慘叫的男人怒斥,憤怒無比。


    打人者是個穿著束腰長筒袍的老人,皮膚黝黑,頭戴著因為失去水分而焉了的橄欖葉冠。


    他滿臉皺紋用力地夾在一起,臉上的胡須,跟長到肩下的白發都在跟著他的動作發顫著。手裏的木質長棍沉重地敲在船板上,每一下都發出讓人緊張的凶狠碰撞聲。


    她也跟著這種顫動聲而忍不住緊繃起身體來,眼神落到那個老人身上。


    老人明顯比其他人穿的要高檔,衣物布料的經緯線精密結實,肩頭兩側的縫合處有金屬別針的閃光,布尾在小腿下有沉墜感。粗大的腳上穿著綁帶涼鞋,皮革鞣製的鞋帶麵上有種漂亮的潤澤感。


    他握著硬木長棍,支撐著挺直的身形,土棕色的手臂上還裹著皮革護腕。像是這艘船的掌控者,所有人都在他怒氣下簌簌發抖,不敢反抗。


    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他立刻轉頭看她,還殘留著憤怒情緒的目光異常可怕,在灼熱的光線下毫無溫度,似乎隻是在凝視一件死物。


    她被這位老人家看到一臉發懵,眉頭有抽搐的衝動。


    滿頭霧水從海裏被人撈起來,前一刻還在旅遊的後一秒跟看荒誕劇一樣,來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她想到該報警。


    然後她自然去摸口袋,手機呢?


    這純粹是個本能動作,畢竟手機都成了她第三隻手,不在半分鍾就覺得自己殘疾了。


    摸……摸到大片濕布,布料潮熱,紋理凹凸,不是她純棉的防曬衫。忍不住低頭一瞧,微黃的長布袍子?


    她揪著手裏的裙子布認兩秒,沒有口袋,純粹是塊亞麻布塊。她衣櫃裏有五六件亞麻材質的衣服,是應付悶熱夏天的最佳衣料,所以很容易能認出來。


    接著她意識到什麽,手指輕微一用力,大塊的亞麻布料下擺跟著提起來,露出自己的腳。本來穿著運動跑鞋的腳,此刻卻穿著一雙精細的薄底皮涼鞋。紅色的細帶在腳拇指縫裏延伸而上,像是藤蔓一樣,繞過腳背,纏到腳上編織成細密的網格狀踝帶。


    精致的跟踩著藝術品一樣。


    她困惑地看著自己的……腳?


    滿腦子疑惑剛剛湧上來,那位將人用棍子打走的老人家已經踱步過來。他彎身要解開網的時候,她恰好抬起頭,跟網外的人對上視線。


    兩個人傻愣愣互瞪一會,像兩條隔著玻璃牆的大眼鬥魚。


    老人:凶。


    她:懵。


    可能是覺得這樣瞪人不對,老人連忙眨幾下眼睛。


    她也眨了兩下,眼皮酸。


    老人表情雖然還是那麽嚴肅,但是動作小心很多地將網拿開。他邊拉開網結,邊緩聲說了幾句話,神情沒有任何見到陌生人的疑惑,似乎是認識她的,但是態度也不熱乎。


    將網拉開後,他伸手要拉她。結果手指伸到一半,又立刻縮回去,回頭對著船尾的甲板叫了兩聲。


    還在整理搬動甕瓶的人抬頭應和了聲,然後連忙將壓著下層船艙的木板拉得更開,艙底裏麵又爬出來兩個短發的老婦人。


    她們也是穿著束腰筒裙,但是布料破爛髒汙像是穿了好多年,剪短的頭發亂糟糟糾在一起,臉上的皺痕又深又長。


    她們佝僂著身體,光著腳跑過來。老人對她們額唉咪咚抹搭地說了一通後,老婦人立刻對她露出僵硬又不失熱情的笑容,伸手將她扶起來。兩位老人手指上的老繭粗糙如小刀,擦過皮膚感覺特別紮。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擦紅的手背,茫然的眼裏終於出現一絲震驚。就她那皮糙肉厚的膚質,這麽點老繭不可能刮紅她,刮泥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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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被按坐到一個釘在甲板上的長條凳上,頭頂是簡易的船棚,旁邊有個盛水的寬口大陶罐,罐子下鋪著枯萎的橄欖葉。


    老婦人蹲下,用沾濕的布給她擦拭臉跟手腳。其餘地方可能是船上不方便,她們不敢碰,也不敢脫她的濕衣服。


    隻是拿出一塊輕薄的亞麻布,披到她左肩上,又鬆垮繞回來,包裹住她的身體,遮住她的濕裙露出的一些輪廓線。


    兩人態度熟稔,對待她完全沒有對待陌生人的生疏客氣,像是服侍她成習慣了。


    她幾次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腦子一片空白,不止不懂他們的語言,一時間竟然連普通話都忘了。而且耳鳴聲時不時響起,轟雷的海潮聲似乎還殘留耳膜深處沒有離開。


    四肢也異常僵硬,導致身體反應遲鈍得跟斷了線的木偶一樣。別說跟人聊天問話,就是比劃手腳的身體語言能力也喪失了。


    像是靈魂離體,癡傻了三分。


    老婦人也沒有跟她說話,安靜清理完她的手腳後,其中一個轉身跑到船尾甲板拿東西,很快端來了一些食物跟水。


    她遲鈍的視線落到盛放食物的器皿上,一個深腹雙耳把杯,一個淺底厚沿盤子。把杯外壁上是流暢的螺旋飾紋,盤子內壁有簡單的花卉圖形。


    很陌生卻像是見過的樣式,是記憶裏那個隻進過一次的意大利考古博物館,裏麵的藏品風格。


    她的印象已經模糊了,隻能大概回憶起瓶畫上的古希臘人物,身上披掛成褶的長筒布裙。


    寬口、窄口、或者雙耳的酒罐上,滿是幾何形的黑色飾帶。還有壁畫上,擁有槳座的長條木船在斑駁褪色的畫裏,劈開高揚的浪頭前進著。


    而這一切藏在博物館裏,失去色彩灰頭土臉的東西,卻突然嶄新地冒出來,出現在她眼前。


    還有……


    她沉默伸出手,白皙的手掌,細嫩像是沒有碰過任何粗糙的東西,這不是她的手。


    她又側眼看了一下肩頭,雜亂濃密的頭發上掛著幾根海草,潮濕的發色像是熬過糖的甜陳皮,黃乎乎的。


    而她的頭發是黑色的,沒有燙染過,為了打理方便剛剪了短發。


    從旅遊渡輪上落水的她可能死了……又還魂到一個陌生的軀體裏?


    這個念頭剛剛起來,她突然意識到哪裏不對。她忘記怎麽落水,怎麽來到這裏。


    甚至她的名字是……


    陽光從海水裏反射回來曬到她的臉,她僵硬的臉皮被這種暖燙的溫度給煨軟。兩頰的酸澀感讓她上下的牙齒輕微磕碰,碰到唇瓣,一個名字從她嘴角無聲呢喃出來。


    “Πepσeφνη。”


    泊瑟芬。


    說完一頓,這名字明顯不是中文名字,甚至是用一種陌生黏糊的語言念出來的。但是這個名字熟悉到,她好像被人這麽叫了很多年,都烙印到靈魂深處扒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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