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過正午,夏口城的上空,陰雲密布。


    顏良立於城頭,俯視著城外之景。


    西岸的漢水水營和南岸的長江水營,幾百艘戰艦皆藏於寨中,四千水軍士卒已井然有序的布列於兩寨,強弓與硬弩皆已上弦。


    岸邊旱營,萬餘步軍將士,在文醜的率領下,皆也嚴陣以待。


    甘寧所率的三千水軍已先行溯江而去,顏良此刻所能做的,隻有堅守夏口城,等待著上遊水戰的消息。


    如果甘寧水戰失利,顏良就要在喪失製水權的情況下,跟黃祖打一場不對等的攻守戰。


    得勝的黃祖水軍,可以直入漢水,肆意的搔擾後方,兵馬更可隨時登岸,以切斷新野通往夏口的糧道。


    那時的鏖戰,必將是一場痛苦的堅守。


    顏良當然不願意看到那一幕,而且,他也深信,他的大將甘寧絕不會允許那樣的事發生。


    風起了,城頭愈冷,習慣了荊北天氣的士卒們,不禁都打起了冷戰。


    顏良也下意識的束緊了衣甲,目光由近而遠,延伸向了上遊滾滾無盡的長江。


    腳步聲響起,許攸上得了城頭。


    “黃祖不比蔡瑁,這個人連江東孫氏都奈何不了,主公當真打算讓甘寧主動迎擊嗎?”


    許攸冷得牙關打結,話中有幾分擔憂。


    顏良卻隻淡淡道:“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興霸既有這個信心,本將焉能不讓他去。”


    許攸皺了皺眉頭,臉上的憂色有增無減。


    頓了一頓,他又道:“興霸的水戰確實了得,可這一次既然要跟黃祖正麵交戰,更當盡起全部水軍,可興霸卻為何隻帶了三千士卒,而且所乘戰船還都是一些小型的艨衝,竟連一艘鬥艦都沒有,這也太過托大了吧。”


    顏良嘴角微微一動,許攸的顧慮,顏良又何曾沒有想到過。


    前番襄陽數次水戰,甘寧雖然也是以少勝多,但每一次卻也是拿出了全部的水軍家當,拚上性命的跟蔡瑁決一死戰。


    但這一次,麵對著更為強大的對手黃祖,甘寧卻反而動用了比原來更少的兵馬。


    如此舉動,實在是有違兵法之道。


    盡管顏良心存疑惑,但信奉用人不疑理念的他,自信甘寧這麽做,必有其道理。


    所以,先前發兵時,甘寧提出如此要求,顏良也眼睛都不眨一下,當場就一口應允。


    眼下許攸提及此事,卻如何能不觸動顏良的心思。


    隻沉頓了一片刻,顏良的臉上卻浮現出一份豪邁的笑容。


    “興霸早用他的戰功,證明了他的水軍實力,今日他就算要單槍匹馬去挑黃祖數萬大軍,本將也絕對相信他有取勝的把握,子遠先生不必再擔憂,就隨本將在此賞賞景致,靜待興霸的好消息吧。”


    此一語,充滿了自信,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一般。


    許攸心頭不禁一震,深為顏良對自己判斷力的自信而感染。


    “我跟隨主公至今,他每每用人都得其所長,從未曾有過失算,這一次又怎會錯,罷了,我又何必再徒自擔憂。”


    心念於此,許攸心中的那份憂慮便也放下,隻振作精神,靜待大戰的結果。


    遙望西麵的顏良,心中卻在暗道:“興霸啊興霸,你從未令本將失望過,我相信你,這一次也一定不會。”


    ……江風掠過岸邊,密密的蘆葦發出嘩嘩的聲響,很快就淹沒在濤聲之中。


    甘寧伏在船頭甲板上,撥開葦叢,雙目凝成一線,掃視著西麵。


    茫茫一片江麵,除了偶爾經過的一兩艘漁船外,看不出任何船隻的蹤跡。


    從清晨直到午後,整整半日的時間,卻仍不見黃祖軍的影子。


    甘寧能夠感覺得到,身後士卒們當中,已經開始彌漫著某種焦躁的情緒。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那種焦躁的情緒越發的濃重。


    唯有甘寧,卻依舊沉靜得跟石頭一樣,絲毫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擔憂。


    主將的冷靜,讓將士們的情緒稍稍平伏了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當日漸西沉時,一直沉靜如水的甘寧,眼眸卻忽然一動,仿佛發現了什麽異動。


    那刀鋒似的目光極目遠望,隱隱約約,似乎看到了茫茫的烏雲,正貼著長江徐徐而至。


    那烏雲前進的速度極快,隻片刻之間便在一裏之外。


    甘寧的眼眸中頓時掠起興奮的神色,口中咬著牙罵了一聲:“他娘的,黃祖你個老雜毛,可讓老子苦等了半天。”


    那烏雲不是別的,而是遮天蔽日的帆影。


    極目西望,但見寬闊的江麵上,成百上千的大小戰艦,浩浩蕩蕩順流東下,戰艦之多,盡是一眼望不到盡頭。


    中央那艘巨大的鬥艦上,那一麵“黃”字大旗正高高的飄揚。


    這一支艦隊,正是荊州最強的江夏水軍。


    船頭之上,黃祖披甲扶劍,傲然的冷視著前方,眼眸之中閃爍著憤怒與急迫。


    在得知夏口失陷的消息,在看到兒子黃射被逼得的那封勸降書之後,憤怒的黃祖,率領著兩萬五千名精銳的江夏水軍,千餘艘戰艦,日夜不停的順流東下,向著老巢殺奔而去。


    那些江夏士卒和他們的主帥同樣憤怒急迫,妻兒失陷敵手的他們,恨不得能插翅飛回夏口,奪還自己的家鄉。


    這一支浩浩蕩蕩的艦隊,幾乎以滿帆滿槳的速度,再加上順流之勢,向著夏口飛馳而去。


    來勢固然洶洶,但卻未免有些太過急迫。


    甘寧要的是就是黃祖的急迫,這也正是顏良逼迫黃射寫那封勸降書的目的,為的就是激怒黃祖。


    不多時間,浩浩蕩蕩的江夏水軍已陸續從眼前馳過,這些急著東歸的江夏軍,全然沒有覺察到,兩岸的葦叢之中,一支敵人正悄無聲息的隱藏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


    急切奪還夏口的黃祖,隻顧著順流疾馳,根本沒時間去派出哨船先行偵察。


    在黃祖看來,顏良偷襲夏口隻不過是奸計僥幸而已,此刻的顏良,應當正集結著他可憐的水軍,背城而立,等待著自己強大水軍的進攻。


    黃祖根本就沒有想到,顏良竟然不按常理出派,派出了一支三千人的水軍來迎戰而他。


    而且,此刻他就從這支水軍身邊經過,卻渾然不覺。


    甘寧默默的注視著一艘艘經過的敵艦,終於,他那到了那一艘巨艦。


    帥旗所在,必是黃祖的旗艦。


    時間,正是此時。


    “速發信號,全軍出擊!”


    甘寧敏銳的抓住了時間,從地上一躍而起。


    號令傳下,岸邊守候的士卒,迅速的將早就備好的三道烽煙點燃。


    濃濃的黑煙衝天而起,那是開戰的信號。


    長江兩岸,隱伏在葦叢中的三千將士,同時一間看到了那衝天而起的信號,他們心中的焦慮,一瞬間便就滾滾的熱血所取替。


    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嘩嘩”聲,顏家軍的水軍健兒們,迅速的將覆掩在船身上的蘆葦掀去。


    緊跟著,陣陣的呦喝聲如怒濤而起,一艘艘艨衝艦從葦叢中竄出,撕去了偽裝,露出了它們猙獰的獠牙,如凶猛的鯊魚一般,向著渾然不覺的敵軍艦隊撲去。


    兩百餘艘艨衝,從兩岸殺出,向著整支江夏水軍的腰位撞去。


    甘寧所在的那艘艨衝,更是一馬當先,徑直奔往黃祖所在的旗艦而去。


    全身心專注著艦隊前方的黃祖,還有大多數的江夏士卒,完全沒有想到葦叢中會藏有伏兵。


    甚至當岸邊升起濃濃的黑煙時,他們也隻以為是當地的農夫在燒桔竿而已,直到那一艘艘的敵艦,逼近兩百餘步時,方有人注意到了驟起的突變。


    “不好,敵艦側翼殺過來了!”


    “葦叢中藏有敵人伏兵,我們中埋伏了!”


    ……士卒們很快驚叫起來,受到驚動的黃祖,這才轉目向兩岸望去。


    當黃祖看清那飛速逼近的敵艦時,整個人立時驚得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了這世上最不可思議之事。


    “顏良那廝竟然在葦叢中藏了伏兵,糟了,老夫一時心急,竟是疏忽了偵察。”


    震驚之下,黃祖極力的平伏下心神,忙是喝道:“賊兵人少,休得驚慌,各船立刻調整方向,強弓硬弩給老夫狠狠的射,休得讓敵人撞入陣中。”


    旗艦上的令旗迅速的搖動,一艘艘全速前行的戰艦,不得不艱難的改變方向,試圖掉轉船頭來迎擊突然殺出的伏兵。


    各艦鬥船雖稍有騷亂,但並未亂了陣腳,轉向變陣之際,一支支的箭矢便如雨點般傾向襲來之敵。


    黃祖不愧是久經戰陣,他一眼就看出顏良軍的伏兵不多的軟肋,他相信,隻要陣形不亂,敵人終究難成氣候。


    “哼,顏良,你以為使出這般小伎量,就能撼我老夫的龐大水軍麽,真是可笑。”


    黃祖很快就恢複了自信,心中暗自嘲諷。


    但他的自信隻持續了片刻,那雙蒼老的眼眸中,轉眼就為驚色所占據。


    那突然殺出的顏軍伏兵,並沒有像他所想的那樣,試圖將他水軍攔腰截斷,以擾亂他的陣形。


    那一艘艘敵軍艨衝,卻是迎著如蝗的箭雨,朝著同一個目標衝來。


    旗艦,是他的旗艦。


    敵人這是要擒賊先擒王!


    那一艘最快的艨衝,辟波斬浪,迎著箭雨勇往直將。


    傲立船頭的甘寧,用雙戟輕易的撥擋開射來的箭雨,臉上已是泛起猙獰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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