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貫吊兒郎當的高傑,最後當著徐勝的麵,嚎啕大哭了起來。


    他也是喝醉了。


    大概他這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這樣痛快淋漓地大哭過。


    平生以往有多豪放粗疏,這一次大哭,便有多醜陋不堪入目。直至最後,他鑽到了桌子底下,抱著一根桌子腿非要和它結為金蘭兄弟,徐勝才叫人來將他拖走了。


    直接讓這一間酒樓清場,讓酒樓老板將自家的臥室給讓出來。


    酒樓老板一開始還不願意,後來白花花的銀子往他麵前砸,隻砸了五錠,便從後麵衝出一個瘋婆娘,將目瞪口呆的酒樓老板一拉,頓時便跑得沒影了。


    “客官大人,臥房是後院,盡管睡!隨便睡!”瘋婆娘朝著身後大吼到。


    一直跑到無人處,才一把將那迷迷糊糊地老板從身後抓了出來,嘴裏的漂亮話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你個瓜皮日農的寶器,眼睛長到腦殼上就像個癩疙寶一樣頂起耍的嗎?看不出來別個又是刀又是槍的,跟你客氣幾句你個寶器還硬是以為自己是一副顏色嗎……”


    之前一副風輕雲淡隻將萬事視作等閑的酒樓老板,此時唯唯諾諾,恭恭敬敬地將五個銀元寶奉上,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


    保寧府,一輛青色大轎被八個人抬著。


    隨著轎夫的前行, 轎杆沉重地上下晃動。


    “停一下!”轎子裏傳來一個聲音。


    “怎麽了?”一個錦衣衛走在轎子側麵,急忙問到。


    “我……再去方便一下!”轎裏人說到。


    錦衣衛於是便吩咐停了轎子, 將裏麵的人放了出來。


    轎裏人掀開轎簾, 先踏出來一雙大腳, 然後一隻花白的頭顱探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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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那人全身都出來之後,饒是那身側的錦衣衛也算是魁梧, 相比起來,卻真如個矮子一般。


    即便是眾人都知道,此人已經是沒了爪牙的老虎, 可那一身凜然的氣勢,依然讓人覺得如針芒在背。


    那幾個轎夫一個個凝神站立,不敢稍動。


    便是隨行護送的錦衣衛,也不敢過於不敬。一路上, 此人說啟程便啟程,說停下便停下,也無人敢忤逆。


    連日疾行, 對於他這種過慣了戎馬倥惚日子的人來說, 其實也不算是什麽。


    隻是, 大約是運氣真的離他而去了。


    自離開成都府後,他便感覺身體不適。


    一開始還隻是渾身無力,稍覺發熱。隨後便又開始竄稀。


    世間英雄, 無論多麽囂張跋扈,三泡稀下來,便什麽精氣神都沒有了。


    此時的張獻忠, 便是如此。


    虎威猶在,但是, 終究是沒了爪牙的病虎!


    在錦衣衛的目光中,孫可望走了過來,攙扶著他往遠處一個樹背後走。


    並不算太遠, 錦衣衛們將手按在槍上, 散開成圓形,不知不覺地圍繞著那邊。


    張獻忠搖搖晃晃地走到了那棵樹下, 窸窸窣窣地寬衣解帶。


    隻是這一次, 卻並沒有惡臭的氣味傳來。


    “可望孩兒,他們要殺我!”張獻忠壓低了聲音說到。


    孫可望大驚, 左右看了看, 也壓低了聲音問到:“義父, 你不是說他們不會殺你嗎?”


    “我還是把他們想得太好了!”張獻忠說到。“離成都之前,他們在飯菜裏下了藥。”


    “啊?義父你怎麽知道的?”


    “有個宮人來探視我, 我讓她試吃了。”張獻忠說到:“這幾次我都假裝竄稀,就是在尋找一個逃跑的機會。”


    “那……義父你找到了嗎?”


    “嗯!”張獻忠說到。“隻是,要可憐孩兒你了!”


    “義父但有需要孩兒之處,盡管吩咐便是,孩兒絕不猶豫!”孫可望說到。


    “唉!”張獻忠歎了口氣,說到:“天生萬物以養人,可這人世間,終究是連一條活路都不曾給過我!”


    “義父快說,需要孩兒做什麽?”孫可望急忙催促到。


    他這位義父,大約又是癔症要犯了。


    以往的時候,義父一旦犯了病,脾氣暴躁不說,還經常做些懷古傷今的憂歎。


    義父平生最耿耿於懷的事情有兩件。


    其一,是讓李自成那廝成了氣候;


    其二,是瑪瑙山山上投降不成,最後又被官軍逼反了。


    到了後來入了蜀中,便時常感歎,這天下之大,竟不給人一條活路。


    索性,便殺吧!


    殺殺殺殺殺殺殺!


    殺個幹淨!


    殺個痛快!


    也算是替天行道!


    孫可望是第一個發覺不對,請命離開皇城的。隻說是為了平定四方,其實這蜀中幾麵大山如囚籠,有什麽可平的?


    不過是找個借口離開這老瘋子身邊而已。


    “孩兒啊!”張獻忠說到:“這幾日我也瘦了下來,你我將衣服交換穿,你佯裝是我,在此地方便,我見前方有一條小河,我悄悄潛入進去——”


    卻在此時, 一個錦衣衛恰好走了過來, 看著二人問到:“好了嗎?”


    “好了, 好了!”張獻忠急忙答到。


    他這番臨時興起的籌謀便算是失敗了!


    孫可望的目光與那錦衣衛交錯了一下, 然後恍若無事的低下了頭。


    ……


    騎隊行到一處山嶺之下時,前方突然便出現了一撥人馬。


    為首之人,手裏提著大刀。


    好一員器宇軒昂的大將!


    騎隊一驚,頓時做鳥獸散。連他抬轎的轎夫,也慌忙拋下轎子,跑了開去。


    張獻忠從轎裏跌落出來,甫一抬頭,便看見那大將替著大刀,驅馬向自己奔行而來。


    馬蹄聲“蹄蹄噠”“蹄蹄噠”地響在他的耳朵裏。


    “可望孩兒,速來救我!”


    張獻忠大喊到。


    他到底也是百戰老將,情急之下,手裏竟然將那手臂粗的轎杆給扯了下來,朝著那正迎麵而來的大將揮舞了過去。


    “白廣恩!你殺了我後,又豈能逃得出這裏?”


    張獻忠大吼到。


    “不若你我聯手,殺出重圍,彼此都能謀一條生路——”


    話到這裏,卻是被那大將一刀給梟了頭顱。


    好大一顆頭顱,淩空飛起。


    那馬上的大將於馬背上長身而起,接住那顆碩大的東西,怔怔看著那一雙瞪圓的雙眼。


    說到:“英雄末路,不如螻蟻!認命吧!”


    ……


    自始至終,孫可望都停在遠處,沒有往這邊看上一眼。


    義父,你安息吧!


    別怪我!


    大西軍我會替你好好照看著的!


    第三十二章 英雄遲暮不如螻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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