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澱的水麵上,結著一層薄薄的霜。


    清晨的太陽光照射下來,湖麵像是一麵鏡子一樣。


    一隻北歸的候鳥在湖麵上盤旋,尋找一個合適的棲息地。他離開家已經一年了,湖麵已經變得它快認不出來了。


    不久後,它發現了湖中央有一片衰草遮蔽著的小島,它於是盤旋了一下,打算落在上麵。


    就在它降臨到小島上,伸出雙足準備落地的時候,突然又振翅飛起,像是受到了驚嚇,一直飛得老高老高。


    翅膀撲棱的聲音,遠遠地在湖麵上回響。


    ……


    朱由檢的嘴巴裏塞著一隻木棍,那是他實在聽不得自己的牙齒咯咯地響,所以才塞進嘴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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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胡須和眉頭上都是白霜,頭上頂著一蓬水草,泡在冰冷的湖水裏。


    “候卿!候卿!”他模模糊糊地喊到。


    木板上的候恂動了動手指,過了好一陣子,脖頸才緩緩地扭動過來。


    “陛……下……”


    “你還活著嗎?候卿?”


    “嗯。”候恂的喉嚨裏擠出一個字來。他的身上遮蓋著幹枯的蘆葦,被朱由檢叫醒之後,身體開始搖搖晃晃,連帶著身上的枯草也開始擺動起來。


    木板上還有另外一個人,也還活著。


    他躺在木板上,用力地扭動身子。‘嘩啦’一聲,他從木板上滾到了水裏。


    “陛……下,該你……上去了?”這是王承恩的聲音,隻有他的聲音才會這麽尖細。


    “老東西,”朱由檢無聲地笑了一下,“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還沒有見到陛下……重登大寶,老東西……不敢死……”,王承恩說到。


    漸漸地,這一座‘島’活了過來。


    幾個人挪動到朱由檢的身邊,將他往木板上托。“陛下……”


    朱由檢扭動一下身體,掙脫了幾雙無力的手,問到:“天亮了嗎?”


    “天亮了!”一個不知道是誰的聲音說。


    “那就好……”,朱由檢說到。“咱們,把船推回去……”


    這一塊從板車上拆下來的木板,現在被他們叫做‘船’!


    就是靠著這一艘‘船’,他們熬過了一個冰冷的春夜。


    昨夜的月亮不太好,霧也很大。


    他們先後看見過十多條船,點著燈籠,從離他們不遠處經過。還聽見船上的人拿著漿,往水裏胡亂地拍打。


    孫鏗說要開槍,候恂說不能開。


    這裏是在水上,一旦暴露之後,敵人就會從水裏鑽過來。


    大家就全完了!


    於是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開槍的事情。


    到了後半夜,他們的‘船’翻了。機槍和子彈都掉入了水裏,為了將它撈出來,有一個朱由檢還叫不出名字的小胡子,再也沒有從水底浮起來。


    盡管如此,還是有許多子彈沉入了湖底,沒有找到。


    他們推著這一艘小船,慢慢地向著太陽的方向走去。


    遠處有一個浮島。


    ‘歪瓜’的屍體就漂在浮島和他們之間。他的確找到了一個能承重的島,但是他沒能把這個方向報告回來。


    隻差一點……


    隨著小船開始前進,湖麵蕩起漣漪,薄冰被擠碎,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


    有三個人留在了原地。


    即便是‘小船’離開了,他們依然還保留著雙臂伸直的姿勢。仿佛那裏還有一艘小船在那裏,需要他們扶著,才不會側翻。


    朱由檢沒有上船。


    他是他們的皇帝,他需要在前麵拉船。


    ……


    長滿了野草的小島其實是一灘爛泥,人踩上去之後,雙腳會陷入地下至少半尺深。


    可是,所有人在踏上這一灘爛泥之後,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火堆很快地升了起來,蘆葦燃燒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


    一個士兵從爛泥裏抓了一條蛇扔進火堆裏,不一會它便進了人們的肚子裏。


    蘆葦從裏還有鳥蛋,有一條笨魚……不夠塞牙縫,但好歹算是吃了點東西。


    “機槍架好了嗎?”朱由檢躺在火堆邊,幾個士兵和他擠在一起,共同取暖。


    “架好了,陛下!”


    “我們還有多少人?”朱由檢問到。


    “還有……十三個,陛下!”孫鏗回答到。剛才登陸的時候,他是最後一個上岸的,他數過兩遍。


    “哦。”朱由檢將身體往火堆後麵挪了挪,讓另外一個士兵可以更靠近一些。


    還剩十三個,意味著,昨夜又死去了五個!


    “文德嗣?”朱由檢對一個孤零零地坐在一邊,抱著一柄無鞘鐵刀的少年喊到。


    那少年似乎沒有聽見。


    於是朱由檢提高了一點聲音,又喊到:“喂,文德嗣!”


    那少年這才反應過來,驀然一驚,手撐著地麵,佝僂著站了起來。“陛下,你叫我?”


    “坐下說,坐下說!”朱由檢壓了壓手,問到:“你多大了?”


    “我不知道,陛下。”那少年回答到。老老實實地重新坐了下來。


    “啊?”朱由檢一愣,怎麽會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呢?


    “陛下,他是崇禎九年我在延慶府撿來的,”孫鏗解釋到:“那時候他還是一口遼東口音,我猜想應該是建虜從遼東劫掠過來的。我也不知道他多大了,你就當他十八歲吧!”


    那少年有些羞赧地用懷裏的刀撓了撓頭皮。


    好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行,那我就當你十八歲啦!”朱由檢也跟著笑了起來,“娶媳婦了沒?”


    “哈哈!”這一群人笑得更大聲了。有一個士兵開口說到:“娶媳婦有什麽用?抱著刀睡覺才踏實呢!”


    “哈哈!”朱由檢也大笑了起來。


    緊接著連咳了好幾聲,王承恩遞過來一個彈殼裝的熱水,朱由檢一口喝了下去,又歇了一會兒,才說到:“等到了南京,十裏秦淮上的女子隨便你挑!你看上了誰,給朕說一聲,朕給你做媒!”


    “那……我想要去橫波夫人的花船上逛一逛也可以嗎?”有一個膽大的問到。


    “橫波夫人?”朱由檢沒聽說這個人,不過也無所謂,他毫不猶豫回答到:“不管什麽夫人,秦淮河上的女子再豔麗,也比不上你們的一個小指頭更珍貴!”


    “哈哈哈!”


    ……


    離著他們七八裏的地方,是一處淺水灘。


    劉汝魁赤足站在水裏,單手持著釣竿。


    釣竿的末梢一沉——


    “將軍,快看!”身後的親衛突然大叫了一聲。


    劉汝魁手一抖,扯上來一條空蕩蕩的釣魚線。


    順著親衛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湖泊中央升起了一道嫋嫋的青煙。


    他眉頭一皺,丟掉了手裏被他啃了一半的生魚。那魚兒滿身都是鮮血,掉入水裏後奮力撲騰著,很快便向深水處鑽去。


    “竟然還有人活著?”他愣愣地看著那裏,目光中滿是不敢置信!


    一天一夜過去了,岸上的流民都凍死了一半,他們憑什麽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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