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後。


    樹葉打著捲兒,仿佛要被陽光吸幹。


    蟬鳴此起彼伏,聽著就覺著燥熱。


    天空中仿佛有一層光圈,讓人眼睛都睜不開。


    東院小書房內,放著冰盆,透著絲絲涼意。卻不足以壓下人們心頭的燥熱。


    開耀三十七年的夏天,格外的熱,來得也格外的早。


    還不曾好好感受春天的溫暖,天氣一下子就進入了燒烤模式。


    顧玖挺著五個多月的肚子,行動很靈活。


    她懷這一胎,懷得異常得輕鬆。


    沒有孕吐,沒有整夜睡不著,胃口也正常。口味同懷孕之前相比,沒有什麽改變。


    既不會特別想吃辣,也不會特別想吃酸,就是正常的口味。


    也沒有腰酸背痛,晚上睡覺也挺安穩。


    胎動也很正常。


    一切都很正常,就是最大的喜訊。


    天氣熱,她吃了兩片冰凍西瓜,本來還想吃,結果青梅將西瓜收走了。


    還美名其曰,「西瓜性涼,夫人不能多吃。」


    顧玖有點心塞,「你去削一根黃瓜,我啃黃瓜吃。」


    「黃瓜也性涼。今兒吃了西瓜,就不能再吃黃瓜,明兒再吃黃瓜吧。」


    顧玖有點煩躁,「那我能吃什麽?」


    「夫人喝湯吧。喝湯養身。」


    「不喝!」


    顧玖拒絕得很幹脆。


    其實她也不是多想吃西瓜,黃瓜。就是心頭有火氣,俗稱上火,想吃點涼的東西壓一壓火氣。


    要說懷孕對顧玖最大的影響,就是情緒起伏不定,變幻莫測。


    上一妙還高高興興,因為劉詔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下一妙她就可能翻臉。


    實際上劉詔就是正常的說話。


    她站起來,在屋裏走動。


    從小書房走到臥室,又從臥室走回來。


    她問青梅,「小翠去哪裏了?」


    「啟稟夫人,小翠找喜樂堂的幾位姐姐說話。」


    喜樂堂是二房的院落。


    正月裏頭,歐陽芙如期生產,一個女孩,五斤六兩重。


    歐陽芙生孩子的時候,顧玖沒過去。沒看到二公子得知生的是個女孩的時候,臉色有多失望,有多嚇人。


    她還是聽小翠說的,說是穩婆將孩子抱到二公子跟前,二公子掃了眼,吩咐了幾句,之後直接甩袖離去。


    自始至終,都沒想要去看看歐陽芙,也沒問穩婆歐陽芙的情況好不好。似乎歐陽芙是死是活都不在意。


    小翠還說,歐陽芙得知生的是個閨女的時候,還沒從產房出來就已經哭了一場。


    總而言之,當時場麵很難堪,很尷尬。


    歐陽家的人當時也在場,卻因為歐陽芙生的是閨女,心虛沒底氣,連一句話都不敢說,更別說要替歐陽芙撐腰。


    孩子洗三的時候,顧玖去看望了孩子。


    孩子長得挺好,才出生幾天,就能看出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歐陽芙從鬼門關走了一趟,人很憔悴。看上去就像是自孩子出生後,就一直沒有好好休息。


    顧玖有心過問,然而歐陽芙並不想將自己悽慘的一麵坦露在人前。


    顧玖也隻能作罷。


    二公子對閨女的不喜,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聽聞,歐陽芙坐月子期間,二公子隻踏進臥房兩回,每回停留的時間沒超過半個時辰。


    孩子的名字他也不取,似乎徹底忘了這件事。


    還是歐陽芙出了月子後,求到王妃裴氏跟前,按照輩分,給孩子取名劉念。


    寧王一脈,這一輩的女孩都是心字輩。


    取了大名,到少府上了族譜,小姑娘總算有了身份。


    裴氏雖然很遺憾歐陽芙沒能生出兒子,卻也沒有苛責她。還送了一份厚禮賀孩子滿月。


    至於二公子,裴氏懶得過問。


    沈側妃因為歐陽芙生的是閨女,對她一直沒什麽好臉色。


    好幾次,顧玖親耳聽到沈側妃責罵歐陽芙,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嫌棄歐陽芙的肚子不爭氣。


    原先這一對婆媳,是很和睦的。沈側妃多年來對歐陽芙都還不錯。


    一朝生女,一切都變了。


    顧玖見到後,實在是不滿。生個姑娘就這麽遭嫌棄嗎?不生姑娘,你兒子能取上老婆,能有後代?


    忍了忍,好不容易才忍住她的暴脾氣。


    因為歐陽芙生的是閨女,二公子更有理由寵愛兩個妾室。似乎是將生兒子的希望寄托在了妾室身上。


    顧玖沒事幹,給自己號脈,做產檢。


    脈象強健,一切都很正常。就是心情很煩躁。


    劉詔去衙門當差,顧玖想打人都找不到對象。


    因為懷孕,她甚至對做生意賺錢都提不起興趣。


    所有的事情,全都交給下麵的人辦。隻有當下麵的人無法決斷的時候,顧玖才會出麵。


    南城門外的項目,第一期工程在上個月開始動工。


    那些聚集在城門外的幾萬流民,不是那麽好打發的。


    想要一二三期工程同時動工,得先將人遷走。


    沒辦法,顧玖隻能先在外圍,專門劃出來一塊地方,先修建最廉價的安置房。


    好叫流民們看到希望,利於後續的工作開展。


    走動了一盞茶的功夫,小翠頂著如火驕陽回來了。


    擺放在屋裏的冰盆,讓小翠大呼舒服。她幹脆直接拿起一塊冰塊放在手裏,透心涼,冰冰涼。


    青梅問她:「又去哪裏野了,一身臭汗。」


    靠近了小翠,仿佛都能聞到一股陽光的味道。


    小翠嘿嘿一笑,「我去了喜樂堂,又去了西院。和姐姐們嗑瓜子聊天。」


    顧玖笑著問她,「有聽到什麽八卦嗎?」


    「有啊,有啊。」小翠眼睛圓圓的,很是興奮。


    顧玖隨口說道:「說來聽聽,誰的八卦?」


    小翠笑嘻嘻地說道:「二夫人今兒給那兩個妾室立規矩。」


    咦?


    這倒是稀奇。


    自二公子納妾後,歐陽芙的態度一直是不管不問,怎麽突然想到要給妾室立規矩?


    「有什麽原因嗎?」


    「奴婢聽喜樂堂的姐姐們說,她們在背後說念姐兒的壞話,還傳到了二夫人的耳朵裏。所以二夫人要她們立規矩。」


    「這事二公子還不知道吧?」


    「應該還不知道。」


    顧玖瞭然點點頭。


    青梅有些擔心,「二公子不會和二夫人吵起來吧。」


    顧玖想了想,最後搖頭,「應該不會。」


    二公子綿裏藏刀,不會直接為了兩個妾室同歐陽芙撕破臉。


    而且他還指望著歐陽芙為他生一個嫡子。


    是的,嫡子。


    兒子寶貝,可如果不是嫡子,總歸不美。


    青梅說道:「不吵起來就好。這幾個月,二夫人受了許多磋磨,我們做下人的看在眼裏,也替二夫人感到不值。」


    顧玖笑了笑,沒作聲。


    小翠就很直接,「夫人這一胎萬一也是個閨女,那如何是好?公子會不會同二公子一樣,對夫人冷眼相待吧。」


    「不會說話就別說話。」青梅氣壞了。小翠整個就是嘴上沒把門。


    她很擔心顧玖聽了這話會多想。


    顧玖卻笑了起來,「你們放心,二公子是二公子,公子和他不一樣。隻要是我生的,公子都喜歡。」


    顧玖就是這麽自信。


    青梅笑了起來,「公子對夫人是沒得說,愛屋及烏,自然很稀罕肚子裏的小寶貝。」


    顧玖靠在軟榻上,打算眯一會。


    下人稟報,說鄧存禮求見。


    顧玖睜開眼睛,「叫他進來。」


    鄧存禮這個時候過來,肯定是出了什麽事。


    鄧存禮洗掉身上的臭汗,換了一身輕薄的長衫才走進冰涼涼地小書房。


    真舒服啊!


    他躬身行禮,「老奴給夫人請安。」


    「免禮!坐著說話。」


    「多謝夫人。」


    鄧存禮在杌凳上坐下,不等顧玖詢問,他率先說道:「老奴今兒過來,是有件事需要夫人做主。」


    「你說!」


    「今兒少府派人詢問,餘下的貸款還要不要?不知夫人怎麽打算?」


    一提起錢的事情,顧玖牙痛。


    倒不是因為錢少,而是因為錢多。


    開了春,先是王府家令給她送來十萬兩白銀,說是寧王出京的時候交代的事情。


    十萬兩,有五萬走公帳,剩下五萬是寧王的私房錢。裴氏都不知道寧王手頭上還有這麽多私房錢。


    王府家令還特地囑咐顧玖,不要聲張,不要讓裴氏得知五萬兩私房錢的存在。做帳的時候,也要另外做一本。


    顧玖勉為其難收下這筆銀子。


    加上姐妹們的銀子陸續送來,還沒動工,顧玖手頭上已經有近二十萬兩啟動資金。


    她準備找少府將剩下的八十萬兩貸出來的時候,陳大昌派人送錢來了。


    美名其曰,天子看好她的項目,所以要投點錢,賺點零花錢花。


    一出手就是一百萬兩。


    差點沒將顧玖嚇死。


    不是被錢嚇死,而是被天子嚇死。


    本來一百萬兩的盤子,天子一出手就是一百萬,幾個意思啊?


    這是想中途將項目搶走嗎?


    再一個,南城門外的項目真沒有想像中那麽賺錢。


    她從一開始的定位,就是薄利項目。


    所以顧玖很幹脆地拒絕了天子地一百萬,美名其曰,「受不起。」


    因為這事,天子口諭,召她進宮。


    到了興慶宮,又是一番你來我往,各種討價還價。


    最後顧玖勉為其難收了天子三十萬兩的投資。


    天子鬱悶壞了。


    指著顧玖說道:「比劉詔奸詐了一百倍。」


    顧玖嘴角抽抽,很想懟回去,天下最奸詐的人就是陛下您。


    顧玖沒從少府借貸,手頭上已經有六七十萬的啟動資金,所以她幹脆押後了借貸時間。


    第一期工程,用不了多少錢,手頭上的啟動資金足夠周轉。


    她對鄧存禮說道:「你告訴少府,我肯定要貸款。但是因為南城門外的流民搬遷,比原定計劃要慢,暫時所需款項不多,所以叫他們等一等。」


    鄧存禮微微躬身,「少府也考慮到這個問題,他們問要等到什麽時候?」


    顧玖反過來問他,「你認為要等到什麽時候?」


    鄧存禮說道:「按照計劃,半個月就會有人主動開始搬遷。」


    「會順利嗎?」顧玖盡管因為懷孕,沒怎麽操心南城門外的項目,但是心裏頭有數。


    搬遷是個大工程,任何意外都有可能發生。


    鄧存禮說道:「老奴預估,最低限度,能將二期工程的土地讓出來。順利的話,至少能搬遷一兩萬人。」


    「看來第一批房子快要建起來了。」


    「正是。」


    顧玖來了興趣,「改天我要去現場看一看。」


    青梅一聽,急了。


    「夫人懷著身孕,可不能去那種地方。萬一被人衝撞,出現了意外如何是好。」


    鄧存禮頻頻點頭,「夫人還是部要輕易涉險。雖說在流民中沒有發現大奸大惡之人,但是那地方依舊不安全。夫人出現在哪裏,恐怕會引起大量人圍觀,出現意外。」


    「罷了,我就不去了。」


    顧玖從善如流。其實她也是慫,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孩子考慮。


    南城門外上萬畝土地,光是今年一年,肯定修不完。


    等她生下孩子,養好身體後再去也不遲。


    鄧存禮得了準信後,便起身告辭。


    工地上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拿決定,他不能長時間離開。


    ……


    清晨。


    東邊剛剛吐白,南城門外流民窩棚區,已經是人聲鼎沸。熱鬧得仿佛集市一般。


    放眼看去,一個個茅草窩棚,低矮,狹小。除了小孩,大人進出都必須彎腰。


    窩棚內黑漆漆,一點光亮都透不進去。


    不僅如此,裏麵還散發著古怪的味道,能將人熏翻。


    人畜糞便,就堆積在窩棚外的巷子。蒼蠅大早上已經開工,嗡嗡嗡,揮之不去。


    這裏集黑暗,骯髒,貧窮為一體。


    在過去,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麻木的,活一天是一天。


    對於身處環境是如何的髒髒不堪,沒有人在意。


    人都活不下去了,誰又會在意旁人是不是在大街上拉shi。


    但是在最近幾個月,這些流民臉上,尤其是青壯勞力,漸漸有了血色。


    他們麻木的雙眼中,又有了光芒。


    過去連窩棚都沒有的人,也有餘力給自己搭建一個窩棚。


    離著垃圾糞便不遠的一個低矮窩棚,從裏麵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少年。


    他很瘦,裸露的上身,根根肋骨清晰可見。


    「根子……」


    緊隨其後,一個矮小黑瘦的婦人從窩棚裏麵走出來,手裏頭還拿著一個窩窩頭。


    窩窩頭嘿嘿的,硬邦邦的。


    婦人將窩窩頭給他,「你拿去吃。


    王建根擺手,「我不用,工地包吃。」


    「工地隻包中餐和晚餐。早上不吃東西,那麽多活,你受得了嗎?拿著!」


    王建根咧嘴一笑,「我受得了。工地有苦蕎茶喝,喝茶就能喝飽。娘,你把窩窩頭給弟弟妹妹們吃吧。」


    窩棚門口,露出幾雙黑亮黑亮的眼睛。全都盯著婦人手中的窩窩頭。


    婦人回頭看了幾個孩子一眼,突然抹起眼淚,「要是你死鬼爹還活著的話,我們這個家也不用靠你一個人支撐。你也不用……」


    「娘,別說了。現在每天都有窩窩頭吃,還有工錢拿,多好啊。「


    婦人王連氏連連點頭,「你說的沒錯。隻可惜你弟弟們太小,工地上不要他們。」


    咚!咚!咚!


    三聲鑼鼓響。


    整個窩棚區聽到這三聲響動,為之一靜。


    緊接著,整個窩棚區沸騰起來。


    因為這是招工的信號。


    原本就鼎沸地窩棚區,仿佛加了一滴油,人們全都朝大槐樹下跑去。生怕去晚了,工作被人搶了去。


    婦人王連氏望著大槐樹方向,「不知這回招什麽樣的人,我也去看看。」


    「娘,你身體還沒好,你別去。」王建根阻攔。


    王連氏擺手,「我沒事,你帶回來的藥湯很好,我喝了都沒咳了。窩窩頭你趕緊吃,別遲到。我先去那邊看看,萬一是輕省的活,也能替你減輕點。」


    王連氏帶著幾個半大孩子,趕到大槐樹下。


    這裏早已經裏三層,外三層被圍了起來。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著土台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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