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放置了大量冰塊,從暑熱中走進去,頓覺渾身透心涼,忍不住抖了抖。


    傍晚時分,天色已暗。


    帷幔飄動,一屋子的白,還有放置在中間位置的棺木。


    一切看起來,都那麽瘮人。


    太子的家眷,從妻妾到兒女,一排排的跪在邊上守靈。


    皇長孫身為嫡長子,恭迎每一個前來祭拜的人。


    太子畢竟不是天子,他的喪事,自然不能按照帝後的標準來辦。


    顧玖上香祭拜,執晚輩禮。


    又對皇長孫說道:「請節哀!」


    皇長孫劉誠微微躬身,「弟妹有心了。」


    顧玖不欲多做停留,祭拜之後便自行離去。明日再來哭靈。


    離開靈堂,暑熱襲來。


    剛剛涼下去的身體,又燥熱起來,出了一身臭汗。


    然而大家卻甘之如飴。


    靈堂那裏,涼快是涼快,卻陰森森的,透著不詳的氣氛。


    太子家眷看人的眼神,讓人感覺瘮得慌。


    那一家子,總算是活下來了。


    歐陽芙搓了搓手臂,有些後怕的樣子。


    她同顧玖嘀咕,「真沒想到,太子走得這麽突然,令人措不及防。」


    顧玖點點頭,「是啊,走得太突然。」


    或許有人早就預料到這一天,會是靈堂裏麵的某個人嗎?


    二人來到行宮東北角的群殿之一,寧王和裴氏就住在這邊。


    她們先做了洗漱,換下被汗水浸濕的臭衣服,一身舒爽的去拜見王爺和王妃。


    「免禮!」


    裴氏叫起,「都去靈堂祭拜過了嗎?」


    顧玖點頭,「已經祭拜過。明日再去哭靈。」


    裴氏叮囑道:「接下來幾天,你們都當心些,少說少做。要是出了差錯,本王妃未必保得住你們。」


    歐陽芙唬了一跳,「母妃,情況很嚴重嗎?」


    裴氏板著臉,反問道:「你說呢?」


    太子死了,而且死在廢太子旨意下達之前,這能是小事嗎?


    這幾天,行宮上下,人心惶惶,人人都有一個小算盤,打得啪啪作響。


    加上金吾衛大肆搜捕刺客同黨,整個行宮,已經到了風聲鶴唳的地步。


    裴氏朝寧王看去,「王爺,你也說幾句吧。」


    這幾天,寧王的心情很不好,脾氣也很暴躁。


    他有些不耐煩,「說什麽?現在還有什麽可說的。」


    一想到天子日日思念太子,見人必談太子,他都快氣死了。


    太子實在是太奸詐,連死,都死得這麽有計劃有謀略,足以做一片花團錦簇的文章。


    他死了不要緊,要緊的是天子的心態隨之發生了變化。似乎很後悔過去太過苛責太子,盡撿太子的好處說。


    更令人緊張不安的是,短短幾天時間,天子已經連續召見皇長孫數次,每次必定要說上一盞茶的話。


    而且還賞賜了太子妃孫氏,誇太子妃孫氏勤勉克儉。


    天子這是何意?


    太子死了,他轉而要將東宮捧起來嗎?


    最最令人不安的是,太子已死,然而東宮的建製還在。


    太子都沒了,還留著東宮做什麽?


    為什麽沒有第一時間,令太子家眷搬離東宮?


    沒有太子的東宮,繁榮依舊,這是個危險的信號。


    因為沒了太子,還有皇長孫。


    寧王為了這些事情,這幾天吃不好睡不好,涼爽的北邙山行宮也不能澆滅他心頭的火氣。


    嘴裏麵著急上火,長了好幾個火泡,難受死他了。


    他沖顧玖幾人揮揮手,「都退下吧,照著規矩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別惹事。」


    顧玖斟酌了一下,「請問父王,母妃,最近可有見到我家公子?」


    裴氏蹙眉:「你是糊塗了嗎,詔兒關在宗正寺,本王妃身在行宮,如何見他。」


    顧玖不動聲色,看著寧王。


    裴氏不清楚,寧王不可能不知道吧。


    寧王麵無表情地說道:「該見到他的時候,你自會見到。回房歇著,別東想西想。」


    裴氏忙問道:「王爺,這是怎麽回事?難道詔兒放出來了?我怎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恩出上意,不該問的別問。」


    寧王是在敲打裴氏,也是在敲打顧玖。提醒顧玖別瞎嚷嚷。


    顧玖心中瞭然,寧王果然是知道內情的,隻是不肯說。


    她起身,躬身一拜,「兒媳謹遵父王教誨。」


    回到房裏,丫鬟們都擔心不已。


    青梅問道:「夫人,公子不會有事吧。」


    顧玖搖頭,「應該沒事。估計是陛下安排了什麽差事給他。」


    她不欲多說,望著窗外,感受著行宮略顯詭異的氣氛。


    寧王回到寢殿,心情依舊煩躁不已。在屋裏走來走去。


    常恩伺候在身邊,想勸不知該從何勸起。


    寧王問道:「吳侍中那邊有消息嗎?」


    常恩搖頭,「吳侍中已經有兩日不曾傳來消息。」


    寧王齜牙,「姓吳的不會是半路撂挑子了吧。」


    常恩不敢接話。


    寧王一拳頭捶打在桌麵上,「大公子那邊有消息嗎?」


    常恩點頭,「大公子已經帶人拿下信豐縣上下一幹人等,正押回京城。」


    寧王一腳踢翻凳子。


    「本王辛苦籌謀多年,眼看塵埃落定,結果卻因一個刺客功敗垂成。太子雖死,他卻以死翻盤。本王就知道不該小看太子。都說咬人的狗不叫,這話誠不欺我。」


    常恩提醒寧王,「王爺,東宮七品以上的屬官,全都要為太子殉葬。此事該如何是好。」


    寧王冷哼一聲,「那些人死了便死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狗東西,活著也是浪費糧食。」


    信豐縣鬧出來的亂子,多好的機會啊。


    加上吳侍中配合,這一回百分百能將太子扳倒。他們考慮到了一切,也計劃好了一切,唯獨沒將太子這個變數計劃進去。


    以為太子是傀儡,已經無力反抗。卻沒想到太子竟然決心求死,以死翻盤。


    欺人太甚。


    該死的刺客!


    到底是哪裏鑽出來的刺客?


    若非刺客已死,寧王真會將刺客碎屍萬段,壞他好事。


    寧王問道:「追查刺客有線索了嗎?」


    「啟稟王爺,刺客十年前來到行宮當差,一直勤勤懇懇,本分做事,沒發現任何異常。故此,當初才點了他到甘泉宮伺候。沒想到這個老實人竟然是個刺客。」


    「就這些,沒別的嗎?」寧王很不滿。


    查這麽多天,就查了這點東西出來,無能。


    常恩低著頭,說道:「當年保舉刺客在行宮當差的老人,已經於去年過世。同刺客熟悉的人,也在過去十年中,陸陸續續離世。行宮上下,竟然無一人熟悉刺客的事情。」


    「這就是問題所在!」寧王一拳頭砸在桌上,「他們早有準備,所以在過去十年,通過各種手段剪除刺客身邊所有熟悉的人。也就是說,這幫人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開始布局謀劃。難不成,真有一股實力要殺父皇?」


    說到這裏,寧王不寒而慄。


    難道宮裏麵真的潛伏了一幫伺機謀害天子的逆賊?


    誰想要謀害天子?


    睿真崔皇後?


    不不不!


    要是睿真崔皇後真的安排了這一切,為何不在她活著的時候動手?


    難道她不知道,天子一死,太子就能名正言順的繼承皇位嗎?


    寧王將可疑的人一個個篩選。


    一時間,他看每個人都覺著可疑,可是又都能找到反駁的理由。


    寧王疑神疑鬼,甚至疑心有人想要殺他。


    他當即下令,「宿衛的侍衛增加一倍,以後都這麽辦。」


    常恩愣了一下,然後趕緊安排下去。


    看著外麵增加了一倍的侍衛,寧王還是有些心神不寧。


    「得趕緊找到刺客背後的人,否則本王寢食難安。」


    「王爺是不是想多了?」


    「本王也希望自己想多了,可是這回刺客的事情,太過蹊蹺,有太多巧合。本王有時候都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太子安排了這一切,特意以死成全他的私心。」


    「如果真的是太子安排了這一切,那他沒必要死啊。」


    「是啊!所以本王才覺著自己的想法過於荒唐。太子真有膽子安排人行刺,那他大可不必阻擋刺客,也就不用去死。事後,隻要京營有一方站在他那邊,他就能以太子的身份順利登基。」


    也是基於這個想法,寧王否定了刺客同東宮有關的猜測。


    一夜輾轉反側,天將亮的時候,雷聲轟鳴,轉眼下起了暴雨。


    熱了這麽多天,終於下雨了。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這一場雨,就像是一個信號一樣,讓眾人繃緊的神經得以舒緩。


    無論如何,太子總歸是死了。


    這麽多年的籌謀,雖然結局不夠圓滿,好歹也算是達成了目的。


    一大早,顧玖打著雨傘來到靈堂,同大家一起哭靈。


    太子家眷,個個麵目憔悴,人人眼裏都是紅血絲。顯然這些天連個囫圇覺都沒睡好。


    僧人做法事,為太子超度。


    香燭燃燒,煙霧繚繞,讓人呼吸不暢。


    顧玖內心平靜,跪在蒲團上,聽著一聲聲誦經。


    道士也在做為太子做法事。


    僧侶,道士,互不幹涉,各做各的。


    顧玖不經意間,看到了跪在皇長孫身後的東宮三公子。


    東宮三公子是側妃所出,最得太子喜愛。


    柱國公府的魏三姑娘就被指婚給東宮三公子。


    然而如今太子過世,魏三姑娘同東宮三公子的婚事還能繼續嗎?


    過去,太子還活著的時候,東宮三公子仗著寵愛,好歹能和嫡出的皇長孫,二公子爭一爭。


    如今太子過世,連側妃都要仰仗太子妃孫氏的鼻息,三公子又能如何?


    這門婚事隻怕是做不成了。


    隻是柱國公府想要退婚,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現在,天子態度轉變,對東宮上下格外優容。


    魏三姑娘還要繼續煎熬。


    至於被指婚給東宮二公子的崔姑娘,處境又要比魏三姑娘好上許多。


    二公子好歹是嫡出,有太子妃孫氏和孫家做靠山,怎麽著也比東宮三公子強上許多。


    顧玖胡思亂想,時不時拿著手絹擦擦眼角。


    手絹上麵抹了薑汁,接觸眼角,眼睛就不停的往外冒眼淚。看上去,哭得極為傷心。


    中午休息的時候,顧玖累得吃不下飯。


    大夏天辦喪事,死人辛苦,活人更辛苦。


    她找了個無人的廂房,準備歇息一個時辰,養足體力下午繼續。


    她頭有些暈,估計是被香燭煙霧給刺激的。


    她揉揉眉心,窗戶開了半扇,不經意間,她看到了一個熟人。


    差一點『共死』的熟人,方少監。


    方少監也注意到了顧玖。


    兩人四目相望,誰都沒說話,也沒有多餘的動作。


    方少監突然扯了扯嘴角,對顧玖露出一個不算笑容的笑容。


    顧玖皺眉。


    她覺著方少監是不懷好意。


    方少監徑直朝廂房走來。


    顧玖定了定神,命人去門口守著。


    方少監走進廂房,「我們又見麵了。如今該稱呼你詔夫人。」


    「方少監稀客,請坐。」


    方少監與顧玖相對而坐。


    「方少監氣色好了不少,身體無恙吧。」顧玖故作關心。


    方少監點頭,「累詔夫人操心,咱家的身體已經痊癒。」


    顧玖親自斟茶,「聽聞你如今在東宮當差,太子過世,請節哀。」


    方少監接過茶杯,「詔夫人提起太子殿下,並無哀傷之意。」


    顧玖挑眉,問道:「那你要去告狀嗎?」


    方少監緩緩搖頭,「許多人都說太子殿下死得其所。東宮上下不該傷心,應該高興才對。若非太子離世,東宮上下幾百口人豈能存活。」


    「方少監不用試探我,多餘的話,我一句不會說。」顧玖直接挑明。


    方少監搖搖頭,「咱家並不是試探詔夫人。」


    顧玖似笑非笑地看著方少監,「你我立場對立,你說,我能相信你嗎?或者該問一聲,你相信我嗎?」


    方少監盯著顧玖,「詔夫人的疑心病越發嚴重了。」


    顧玖嗬嗬兩聲,「我對方少監你,可是忌憚得很。」


    「為何忌憚?」


    「因為你是一個有大謀略,而且心狠手辣的人。我怕犯在你手裏,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方少監眯起眼睛,眼中閃爍著意味不明的光芒。


    不過轉眼,他又收斂了情緒,一臉平靜,「代我問候公子詔。」


    顧玖微微頷首,「一定帶到。」


    「你還有什麽話想說嗎?」方少監似有未盡之言。


    顧玖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


    方少監卻搖頭,「其實都是為了活命罷了。」


    顧玖指著他,「你已經活夠了。」


    方少監想要大笑,卻發現時機不對。行宮正在辦喪事,他如何能笑。


    他搖搖頭,「一個人有沒有活夠,不以年齡論。該死的人到了時間自然該死,老翁如此,稚子亦然。告訴公子詔,我等著他。」


    顧玖蹙眉。


    方少監沒有做解釋,起身離去。


    顧玖就站在窗戶邊,目送他離開。


    方少監同劉詔,這兩人有什麽糾纏?


    方嬤嬤站在顧玖身後,「夫人,方少監不可小覷。這人同陳監正鬥了大半輩子,到現在還活的好好的,可見本事非凡。」


    顧玖點頭,「我知道,我已經領教過他的厲害。」


    「方少監無兒無女,也沒有家人,也不怎麽貪財。渾身上下,似乎找不到軟肋。」


    顧玖卻搖頭,「一個人活在世上,怎麽可能沒有一點欲望和想法。方少監也不例外,他也有自己的軟肋,隻是一般人難以發現罷了。」


    方少監的軟肋,就是他的野心,他自負才華,卻無處施展。


    若他果真忠心耿耿,太子死的時候,他就該以死明誌。


    然而他沒有死。


    他在傷心過後,重新燃起了鬥誌。


    他要輔佐皇長孫做皇太孫,然後登基稱帝。


    這般大的野心和欲望,這難得不是軟肋嗎?


    如果讓方少監一輩子不得施展才華,他怕是要鬱結而死吧。


    顧玖笑了笑。


    這一局,方少監贏了半子。


    但是下一局,結果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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