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以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一直到和鬱槐擦肩而過,在對方走遠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指緊握成拳,已經把手心掐出了紅印子。


    鬱槐經過他時態度自然,就像路過一個陌生人。倒是他的女伴毫不掩飾好奇,特意回頭多看了看。


    良久,徐以年呼了口氣。


    他好不容易壓下胡思亂想,負責協調現場的女除妖師步伐匆匆走到他麵前。


    “徐以年?”女除妖師才知道他就是傳聞中那位徐家少主,忍不住一直打量他,“你去一下二樓的a1號,那間包廂的貴賓要見你。”


    徐以年的心跳漏了一拍:“誰要見我?”


    能在二樓的包廂坐著,身份非富即貴。可他相熟的人都沒參加拍賣會。


    “你已經猜到了吧,他在妖族的地位不一般,我們拒絕不了。”女除妖師於心不忍,低聲叮囑,“要是出意外你就叫人,走廊裏都有除妖師巡邏,再怎麽說現在也是大白天,就算是他也不能在這裏亂來。”


    徐以年稍作猶豫,點了點頭。


    “等下,”一直沒吭聲的宸燃忽然問,“就算他喊救命,你們巡邏的真敢闖進去?”


    女除妖師尷尬地笑了笑。


    “別去了。”宸燃說完,又麵朝女除妖師,“你就說找不著人,要是有什麽事情,麻煩鬱槐私下和他聯係。”


    “這……”女除妖師麵露難色。


    “不用。”徐以年上前一步,“走吧。”


    宸燃嘖了聲:“沒見過你這種上趕著送死的。”


    徐以年漫不經心:“今天讓你見見世麵。”


    宸燃覺得自己好心真是喂了狗,也冷笑道:“不識好歹,那你去送死吧。”


    徐以年對他的冷嘲熱諷充耳不聞,大搖大擺跟上了女除妖師,後者生怕他反悔,踩著高跟鞋蹬蹬蹬步入拍賣大廳。


    正中央的展台垂下猩紅的絲絨幕布,高大的純白石柱聳立在展台兩側,台下坐滿了來賓。兩名男侍推著一副浮世繪上前,身姿妖嬈的女主持笑意盈盈介紹:“接下來這件拍賣品名為《燈下雀》。畫家描繪了古代貴族女子生產之時,藏匿在房梁上的妖雀虎視眈眈、妄圖伺機吞食嬰兒的景象……”


    徐以年無心留意台上價值千金的畫卷,他並不如表現出來得那麽鎮定,事實上他心亂如麻,整個人都在恍惚。


    鬱槐找他幹什麽?


    剛才當著那麽多人的麵,鬱槐沒什麽多餘的舉動,現在是打算私下和他算賬了?


    沒想到發生了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鬱槐的修養還是很好,這種情況也不忘給他留些麵子。一想到這個,徐以年心裏泛起些許苦澀,無奈的同時又生出了一絲不該有的期待。


    算賬就算賬吧……


    大不了,他讓鬱槐打一頓出氣。


    想是這麽想,當帶路的女除妖師離開後,徐以年一個人在包廂門外躊躇了好一會兒。


    他深吸一口氣,敲響了包廂門。


    “請進。”說話的並不是鬱槐,而是一道陌生女聲。


    徐以年推門而入。


    出乎意料,迎麵而來的是那位貌美的女伴,她沒有坐在鬱槐對麵的座位上,而是恭恭敬敬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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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好,徐少主。”南梔笑著同他打了個招呼。


    包廂內放置了無火香薰,淺淡的檀香味擴散開來。這裏的空間比徐以年想象中還要大,擺放瓷茶具的長桌兩側各有一張扶手椅,空椅子上堆了個一看就非常柔軟舒適的靠墊。


    南梔在他進來後帶上門離開,房間內隻剩下他和鬱槐。


    二樓的包廂皆有掛簾垂下,不妨礙貴賓們觀看一樓的拍賣,樓下卻沒法看清楚包廂內的情景。鬱槐目不斜視坐在窗邊,從頭到尾不曾回頭,徐以年的視線不由自主落向他的側臉。


    妖族的瞳色發色一向花花綠綠,鬱槐的發色卻是少見的深黑,那雙眼睛也明顯不屬於人類。


    暗紫色的,像是罕見的寶石。


    這種令人過目難忘的顏色愈發襯得他眉眼深刻,徐以年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那句玩笑似的妖界第一臉,客觀而言,鬱槐的樣貌的確擔得起這聲調侃。


    和五年前相比,他好像更高了一些。


    氣質也變了。五年前,鬱槐才從楓橋學院畢業不久,身上多多少少帶著學生氣。如今就算他閑閑地坐著,都會給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


    徐以年一邊偷偷觀察,一邊等待他開口。


    等了半天,鬱槐始終一言不發,仿佛忘了房間裏還有一個人。徐以年等得越來越不自在,心一橫,硬著頭皮主動問:“你找我什麽事?”


    鬱槐終於回了頭。


    滿室燈光撞進那雙妖異的眼睛裏。徐以年的呼吸滯了一瞬,也就是在這個空隙,他聽見了樓下女主持講解的聲音。


    “……這件拍賣品產自滄州,都說‘滄州以南,水上生火’。在當地有一種妖怪擅長縱火,它們死後血肉會自行燃盡,隻餘下骸骨。它的骸骨是絕佳的燃料,點燃以後,即使在水裏也能永不熄滅。”女主持後方的屏幕映出了拍賣品的模樣,“這是一節水上火的肋骨,它被封存在這隻注滿水的琉璃球中已經有二十年了,可以看見,它依舊在水中燃燒。”


    徐以年的表情出現了一刹空白。


    “滄州以南,水上生火。”講台上的老師引用了一句俗語。他的講解深入淺出,配上教學視頻裏流光溢彩的珍寶,學生們的興趣不知不覺被勾了起來。


    徐以年正看得目不轉睛,忽然有人湊近他耳畔:“喜歡這個?”


    徐以年一下扭過頭。


    他的座位在教室最後一排,離後門很近,鬱槐不知何時摸到了他旁邊,正輕手輕腳拉開椅子坐下。


    徐以年驚喜地壓低聲音:“你不是正在出任務嗎?”


    “提前結束了,剛好來陪你上課。”鬱槐又問了一遍,“喜歡水上火?”


    徐以年嗯了一聲。


    因為鬱槐的出現,他心情很好,眼裏都帶著明亮的笑意。


    鬱槐看得心癢,在心裏算了算這次任務所得的報酬,揉了把他的頭:“過段時間給你買。”


    但這句承諾最終沒能實現。


    沒過多久,鬱母慘死、鬼族滅亡,唯一活下來的鬱槐大開殺戒,被除妖局通緝後逃進無人敢踏入的妖族埋骨場,人類與妖族的關係也一度降至冰點。


    正如妖怪們所言,變故發生後,他不顧婚約與鬱槐分手、在對方最困難的時候抽身而去……無論如何,是他對不起鬱槐。


    徐以年聽著水上火越來越高的報價,說不清楚心裏是何滋味。


    他努力壓下情緒,嗓音卻有些啞:“你找我……到底有事沒事?”


    “當初欠你的東西,今天補給你。”相比強裝鎮定的徐以年,鬱槐的語氣稱得上平靜。他說話時按下了桌麵上的加價鈴。


    徐以年被他刺了一下,心裏一疼。


    女主持停頓片刻,高聲報價:“a1包廂,三百萬!”


    水上火的價格本來在幾十萬左右徘徊,這下直接抬了一倍多,台下不禁傳來嘩然聲。


    徐以年提醒:“這個價格已經虛高了,成色再好的水上火也隻要一百多萬。”


    盡管鬱槐一直冷冷淡淡的,徐以年還是忍不住跟他搭話,心裏也準備好了聽見更刺人的話語。


    然而,鬱槐扯了扯唇角,語氣堪稱陰陽怪氣:“讓你給錢了嗎?你操什麽心。”


    ?好像哪裏不太對。


    徐以年猝不及防聽見這聲嘲諷,呆了呆,情不自禁朝鬱槐看去。


    鬱槐同他四目相對,眉梢微抬,徐以年有了不妙的預感。下一刻,鬱槐的視線移到他腿上:“進到包廂都不忘站崗,你還真喜歡當保安。”


    “……”


    徐以年被狠狠噎了一下。想起自己幾分鍾前居然覺得鬱槐修養依舊很好……


    他修養好個屁。


    外界都說鬱槐性情大變,徐以年來之前也做好了準備,但他沒想到是這麽個嘴上不留德的變法。


    念及對方經曆過的那些事,徐以年忍了忍,默不作聲拉開扶手椅坐了下來。


    他們說話的同時,大廳內的女主持敲下了拍賣錘。沒過多久,包廂外有人敲了敲門。


    “您好,您剛剛拍下的水上火,按您的要求直接送過來了。”一名男侍抱著一隻深色檀木匣,鞠躬進到了包廂內。


    鬱槐以目示意徐以年:“放他那邊。”


    見男侍放下東西快步離開,徐以年連忙拒絕:“我不要。”


    鬱槐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目露嘲諷:“怎麽,我給你的就不要?”


    “我不是那個意思……”徐以年張了張口,“一來就送這麽一份大禮,不合適吧。”


    “你把欠我的還回來就合適了。”


    來了。


    徐以年心一沉,心說天下果然沒有免費的水上火,兜兜轉轉繞了一圈,鬱槐終於要和他算賬了。


    三百萬就想買他一條命……也不是不行。


    “好。”他狠下心,義無反顧,“你要殺要剮隨便吧。”


    “隨便?”鬱槐意味不明地重複。


    “我不還手。”徐以年拿出了自己最大的誠意,“我也不還口。”


    鬱槐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是誰跟你說……”


    不等他說完話,敲門聲從外麵傳來,隨之而來的是宸燃的聲音:“您好,請問徐以年在裏麵嗎?抱歉打擾了,我們組臨時出了一些狀況,需要他下樓幫忙。”


    徐以年下意識朝鬱槐看去,後者臉上微薄的笑意已經消失不見,又變回了先前那副冰冷疏離的模樣:“今天算了,你走吧。”


    居然就這麽算了?


    徐以年猶豫不決,遲遲沒有動作。門外宸燃還在小心翼翼地試探。鬱槐卻已經收回了視線,像是沒興趣再分出精力應付他。


    死刑突然變成了死緩,徐以年心情複雜地起了身。


    “東西帶上。”鬱槐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徐以年一頓,默不作聲撈過價值千金的水上火。


    “記住你的承諾。”


    “放心,”徐以年沒有回頭,“我不會抵賴的。”


    包廂門從內拉開。一照麵徐以年居然沒有缺胳膊少腿,宸燃愣了愣。但他反應很快,演戲演全套:“樓下有人鬧事,人手不夠,你跟我下去幫忙。”


    說實話,對於要不要上來撈人,宸燃不是沒有猶豫過。但思來想去,他雖然不喜歡徐以年小混混一樣的行事風格,卻也不想看這人死在樓上,並且這是任務期間,組長還是他。


    傳出去太丟他臉了。


    徐以年皺眉,把好惡不分四個字發揮到了極致:“這都要找我?你解決不了嗎。”


    “……”宸燃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罵道,“白癡。”


    說完轉身要走,突然感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鬱槐在打量他。


    宸燃見過那麽多妖怪,在任務中途親手殺死的也有不少,沒有一個給他這樣窒息般的壓迫感。更恐怖的是,他從鬱槐身上感受到了殺意。


    意識到這個,宸燃的脊背一下躥上了冷汗。


    徐以年渾然不覺,在這時飛快蹲下,動作輕巧又迅速地將水上火放在門邊。


    “我不抵賴,但這玩意兒我是不會要的——”他說完抓住宸燃,扯了對方一把就往樓下跑。


    宸燃被他抓著手腕,隻覺得鬱槐的視線似乎更冷了。他鬼使神差扭過臉,想看一看鬱槐現在究竟什麽表情。


    剛回頭,宸燃心裏一悚,渾身上下的神經都炸了起來。


    獨自留在房間的妖族直勾勾注視著這邊。因為角度,鬱槐半張臉模糊在陰影裏,無端令人覺得壓抑到了極致。


    鬱槐的目光黏在徐以年身上,專注得幾乎怪異,像是要將他囚於方寸之間,再也不能擅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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