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


    回廊過道,一重重門前都站著宮女和太監,偶也有執事來往,都穿著平底軟鞋,腳步非常輕微,這是以防驚了皇帝。


    門前站了八個太監,都垂手站著,屏風前麵,更躬身侍立著內侍。


    最近皇帝越來越不行,太子已就近伺候,在這寢宮側的一個小殿內辦公,隻見太子的眼睛有點發青,是最近陪伴皇帝和批閱奏章疲憊了。


    龍榻一側,紅衣太監恭立,伺候著皇帝。


    這時,一個小太監匆匆入內,到了紅衣太監的身側,壓低聲音:“公公,道錄司傳來消息了,馮提點正在外麵等候。”


    “哦,馮敏來了。”


    紅衣太監黃公公低聲自言自語,臉色有點陰沉:“你隨咱家出去。”


    寢宮外麵,馮敏正在恭候,見黃公公出來,忙迎了上去行禮,又將著折子遞上:“公公,我們已經得了消息,裴子雲在璐王的上萬大軍中成功脫身,全身而退,還命人送上了請功折子。”


    紅衣太監接過看了看,麵無表情,隻是淡淡,口氣不疾不徐:“裴真君回來的消息,咱家會稟告皇上。”


    “隻是你說裴真君上這個折子,又是什麽道理?”


    “公公,裴真君是道人,朝廷能給的爵位已經到了頂,而且以前裴真君也多有大功,卻不置一詞。”馮敏沉思了下,說著:“這次上折,按照一般人來說,是很值得一提,殺一遊擊將軍,殺數百甲兵。”


    “對裴真君來說,並無太大意義,請封的這些江湖人,我們也查了,交情有些,但卻未必太深,或是江湖義氣——裴真君曾救過沈振兄妹。”


    馮敏說得相對公允客觀,又說:“再說折子上,隻是為了這些人請功,而這些人是江湖客,出身低賤,就算有功,也不過是九品左右,裴真君安能為著這個就興師動眾?”


    “以下官看,或是……示威。”


    這話說到了紅衣太監的心裏去了,紅衣太監咬著牙,不禁點首:“對,這就是示威,千軍中取大將首級,萬兵圍剿還能全身而退,這是對朝廷赤裸裸的示威,挑釁!”


    說到最後,他聲音都尖銳了。


    馮敏聽了,也不由暗生一點兔死狐悲,朝廷或者說至少這個紅衣太監猜忌裴子雲到這個份上,自是萬事都休。


    你立功,就是向朝廷示威,你不立功,又是對朝廷滿懷怨望,其心可誅。


    朝廷常說,才氣大小可曆練中獲得,這心田二字如果壞了,就無藥可醫了,其實換個角度,朝廷對某人某家某組織起了猜忌,同樣無可救藥,任憑你再多努力立功,朝廷隻會咬牙切齒恨的更深。


    不過,處在馮敏的地位和身份上,也實在不敢繼續說話了,這時一個小太監過來說了一句,紅衣太監點了點頭,說:“這點封賞不必勞累皇上,我稟下太子就是了,你們道錄司損失慘重,聖上和太子都會按功升賞和撫恤,斷不會讓你們沒有下場。”


    馮提點感激涕零:“謝朝廷賞,謝公公。”


    紅衣太監不再理會,入得了側殿,太子偏臉看見了,擺手命幾個過來稟事的司官且退下,明天再說,又笑:“什麽事?”


    紅衣太監細看,太子麵帶倦容,算得上俊秀的臉上帶著蒼白,眼圈發暗,手還拿著筆,當下暗歎:“皇上不安,太子侍疾多日,也是辛苦了。”


    其實心裏更明白,這明的是侍疾,其實也是太子杜絕最後一刻發生意外,這自然不能宣之於口,於是奉上了折子。


    太子看了,輕咳一聲,沉思片刻,斟酌了一番,提筆批示:“沈振可授正九品散階,餘下五人從九品,戰死者撫恤百兩。”


    太子說完,想了想,又提了一句:“交當地官府嚴加管束。”


    批完,說著:“這你看怎麽樣?”


    紅衣太監接過一看,將折子塞進袖裏,一欠身說著:“太子仁愛,奴婢實是心服口服。”


    “唔?”太子聽紅衣太監頌聖,莞爾一笑,轉而沉思,說:“你似乎還有別的話要說?”


    正想繼續,突一個小內侍進來:“皇上醒了。”


    兩人頓時顧不得這件小事,一起起了身,轉身入內,進殿行禮,看皇帝時,不禁一驚,皇帝顴骨凸起,眼神醉紅,突有感覺,睜開了眼:“裴子雲沒有死,是不是?”


    嚇的太子和紅衣太監身子一抖,應著:“是!”


    見太子和紅衣太監麵麵相覷,皇帝靠在枕上,微微一笑:“朕剛剛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勤明皇帝了,勤明皇帝握住朕的手說,朕化家為國,當上了天子,幹的不錯……”


    這話聽起來很平常,但太子和紅衣太監“嗡”的一聲,頭都立刻漲大了,太子頓時垂淚:“父皇,你乃萬金之軀,有著天地庇佑,一定會好起來。”


    紅衣太監更是涕淚而下,這世界可是真有神靈和道法,既是這樣,那還能維持某種秩序,自是法度更加森嚴。


    要不,別的不說,太祖英明神武,不需要奪舍,隻要隨時指示,什麽起義什麽新龍鎮壓不下去?


    所以,匹夫或可與神溝通,而官員以上,卻更是難為,歸根到底,就是氣數牽涉越小,反越是容易,氣數越大,越是難得。


    皇帝這種牽涉上億黎民的人,根本萬法不侵,也無法與祖先溝通,現在卻與幽明漸通,這就是壽命的倒計時了。


    “不要作女兒態,生死常理,明達不諱,朕想趁著心裏清明,把一些事都一一安排。”皇帝看著太子訓斥,緩了緩,又說:“裴子雲既回來了,就立刻命他進京見朕。”


    “是,陛下。”紅衣太監擦了擦眼淚,頓首說著。


    氣淵觀·書房


    陽光在窗戶照入,任煒在側見裴子雲正寫著家書,手上行雲流水,隻是片刻,就是寫罷,吹了吹墨,吩咐:“把平安信報給家裏。”


    “是,主公。”任煒應命,裴子雲將筆放下,就要說話,突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且說著:“真君,折子的批示,已下來了。”


    “快取來。”裴子雲精神一振,又吩咐:“叫沈兄他們過來。”


    門開了,一個道官將一紙遞上,裴子雲看了,這轉身對趕過來的沈振和幾位江湖客說:“你們已封了官,正九品和從九品散階,不過從軍沒有準。”


    說完,將文遞了過去。


    這其實是非正式的記錄,隻有名字和散官位,沈振接過一看,第一個就是自己,清晰寫著正九品修武校尉,餘下五人都是從九品陪戎副尉,看罷,將文件又是轉遞給了下一個江湖客,一圈輪完,這原本想著參軍入伍的兩個江湖客,頓時就是不滿。


    其中一個,就帶著點委屈說:“奶奶的,皇上怎麽這樣小氣,我想從軍效命都不肯。”


    算是讀書人的任煒聽了,卻笑了起來,手一揖:“這位勇士,大徐其實待遇還是不錯,你們出身江湖亡命,又不是開國時草莽階段,還賞官了,戰死還有賞銀,這已經皇恩浩大。”


    “有的朝代,比如說大嶽朝,也有和你們差不多的事,攀龍會的頭目,率會裏高手三百,組成義軍抗倭,結果殺敵回來,當地將軍宴客,宴中摔杯為號,甲兵將這些人一舉殺光。”


    “不僅僅這樣,由總督牽頭,太守和將軍配合,一舉將攀龍會攻破,郡誌記之:殺寇五百,為民除害。”


    “這可是前車之鑒,還被士林稱讚。”


    這個江湖客一聽,身子一震,腦袋一縮,像隻王八,摸了脖子,發覺腦袋還在,說著:“這娘的,幸好現在不是大嶽朝。”


    “哈哈!”場內都逗笑了起來,眾人笑完,心情都沉重了起來。


    裴子雲心中暗歎,雖這個世界,存在武功和道法,武林黑道綠道,難以圍剿清光,但幫會撈點偏門就罷了,還組織起來抗倭——能抗倭,豈不能造反?


    殺光在朝廷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事。


    所以,真的得讀書,把書讀細讀透,才見得曆史上血跡斑斑的教訓。


    裴子雲感慨完了,又在任煒手中接過銀票,遞給沈振:“這是我給沈兄及諸位,還有戰死的兄弟銀子,一萬兩,就麻煩諸位分下去。”


    見著沈振要推辭,裴子雲收斂了笑容,正聲說著:“你們本來是小隱於江湖,打打殺殺,收點保護費,本來就是官府的拔除的對象,隻看官府盯不盯上而已。”


    “武林的曆史,比我道門還長的多,畢竟發展出道法,需要的條件更多,可你見過幾個江湖武家,能長久延續下去?”


    “我嚐讀了郡縣誌內的附錄,連雲寨、小碧湖、神槍會、太平門、千葉山莊等等,哪個不是根基深厚的大派,連著往昔武林四大公子,哪個不是驚才絕豔,結果呢,門派不過三代,高手不過揚名十年。”


    “江湖上混本來已經艱難,跟了我更不一樣,你們都會打上我的印記,到時官府必嚴加管束和注意。”


    “你們幫我,我很感激,可是我其實給你們帶來的並不是福氣,你們拿著這錢,買些田,江湖洗手,至少十年內別參與江湖之事,或能得半生享受,不會有人多事。”


    “要是再不謹慎,給人抓了把柄,立刻大禍臨頭,不但自己會殺頭,而且禍及家族。”


    “拿著吧,這是百兩一張的最大號銀票,見票就兌,給兄弟們安家買田,加上朝廷的撫恤和官位,也算是有個善果。”


    “今日一別,人家都望兄弟相逢,我隻願不再相見,能相忘於江湖。”


    這話感慨萬千,隱隱帶著不祥,沈振身子一震,歎了一聲接過厚厚一疊銀票,房間內都是安靜了下來,隻聽裴子雲突抬高了聲音,吟著。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


    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


    塵事如潮人如水,隻歎江湖幾人回。


    要論得這詩,比起裴子雲以前的作品,簡直是天上地下,但是此時,沈振隻覺得一股豪情,滿腔熱血,又滿是淒涼,一瞬間,突想起了十一個兄弟,似乎相貌語談還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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